第48章

  哒
  盛满醒酒汤的瓷碗,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倏地,他赢软的脚心被人轻握进掌心里,刺眼的光消失,只留下暖黄色的壁灯虚弱地明亮着,给屋内的陈设布上了一层油画滤镜,昏暗且朦胧。
  檀淮舟半跪在他脚边,耐心地解开缠绕在谢景霄小腿上的鹅绒薄毯。
  细软的绒毛剐蹭着皮肤,传来的丝丝痒意,令谢景霄不自觉地想后缩,但却强忍下来。
  檀淮舟一言不发,低眉认真地一点点剥开,极为仔细,像是在拆一样失而复得的珍宝。
  画面如同被定格下来,安静地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谢景霄没有开口询问为什么他会出现在家里,酒精的副作用,以及显露出雏形的回忆,让他脑袋近乎爆炸。
  他不知名地害怕,害怕想起他刻意忘记的某一瞬间。
  纵使他已经记起,他是如何不光彩地回到谢家。
  大雨滂沱,像狗一样爬在谢初远脚边,脸颊不断淌着雨珠,溢进唇里,苦涩混着浓烈的血腥味。
  但究竟为何会让他作出这样的选择,他还记不清。
  谢景霄低眉,望着脚边的男人,半晌,才轻启薄唇,缓声道:阿宴回来了。
  檀淮舟动作停顿下来,轻嗯一声,昨天见过面。
  之前檀淮舟便知道,上京来了位姓顾的新贵,回国开辟新市场,在谢家的帮助下,迅速在上京城站住脚跟,甚至帮谢家公子偿还了巨额违约金,一跃成为了谢家的靠山。
  而这位姓顾的,便是顾云宴。
  他回国开辟的市场,正好就是檀氏经营的领域,已经恶意低价让利抢走檀氏好几个客户。
  名利场上的核心无非就是利益,然而昨日顾云宴一句学长,檀淮舟瞬间意识到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再见面时,当年意气风发站在高台上,警告他不要招惹卿舟的少年,如今变得薄情冷血,周身沾染的都是名利场上的阴鸷气息。
  也不知为何瞎了一只眼睛。
  他接走谢景霄时,顾云宴再也没像记忆里那般阻挠,只是笑着,侧身让开距离,仰了仰下颌,示意他们快些离开。
  檀淮舟抱着谢景霄,抬步刚跨出门槛,身后的大门便砰一声关上。
  好似被扫地出门。
  思绪回笼,檀淮舟单膝跪在谢景霄身侧,托着他莹白柔软的脚心,放在自己膝头,仰头,正好对上那双淡墨色的瞳孔,而后迅速将目光移开。
  你檀淮舟语气顿了顿,模样虔诚,好像是愿意为国王献上心脏的骑士,你想起多少?
  谢景霄没做声,单手覆上他侧脸,掌心熨贴着微凉的肌肤,迫使檀淮舟跟自己对视。
  一种熟悉感袭来,似乎某个狭隘的巷子里,他也是这样仰望着自己。
  巷口的槐花,风一吹,便散落进巷子深处,飘飘洒洒,白净地如同他身上穿着的衬衫,想让人揉进掌心里。
  谢景霄单薄的指尖一点点勾勒着他的眉眼,这是他害怕时会露出的表情。
  许久,谢景霄紧抿的唇才发出一声轻嗤:不多,想起当年你在巷子里挨揍
  他身体向后仰去,双臂撑着床,露出的精致锁骨微微透着粉,眸底戏谑且欠揍。
  檀淮舟脑海深处的神经开始紧绷,盛夏消失的人影,他害怕再次消失。
  毕竟当年他再也没在教学楼下出现,直至项目结束,中途他联系过,卿舟只是说跟朋友去外地玩,不想打扰他做项目。
  那个项目是檀淮舟进檀家的唯一途径,他也知道卿舟贪玩,嘱托他注意安全,打算一切定音,再将好消息告诉他。
  然而项目牵扯太多,他也忙的焦头烂额,待处理完后,才知道卿舟在环山公路出车祸身陨了。
  而事发日期恰巧就是跟卿舟联系的后两天。
  而他甚至连卿舟的葬礼都错过了。
  他返回南城寻过顾云宴,想询问发生了什么,可是打听到的却是顾云宴已经出国留学的消息。
  所以他怕谢景霄知道这一切,会埋怨他,甚至不要他。
  卿舟檀淮舟薄唇动了动,挤出两个浅淡的音节。
  谢景霄挑挑眉,慢吞吞从喉间磨出一个拉长尾音的嗯?
  你记起一切会不要我吗?
  檀淮舟的声音极弱极轻,如同独自舔舐伤口的小猫,发出阵阵的呜咽。
  由于谢景霄的大脑混沌一片,他盯着天花板,放空思绪。
  听到檀淮舟的话,谢景霄没再移动发疼的脑袋,只是转动眼球,缓慢将目光重新挪动至他身上。
  而后,哑然失笑,笑意逐渐淡在眼尾,谢景霄才悠悠开口:不记得了而且
  而且什么?
  你早已不是南城那个任人欺凌的怪咖,再也没有私生子不光彩的头衔,如今,提到你,都只知你是檀家的掌权人,
  谢景霄直起身子,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弧度,
  上京城多少人仰着你的鼻息做事,这里面也包括谢家,包括我,包括那张原本会束缚我一生的婚约所以你不用怕。
  你知道我不会这样做的!
  檀淮舟瞬间站起了身,挡住壁灯微弱的暖光,他整个人瞬间跟黑暗融为一体,全然看不见面上的表情。
  他居高临下,周身不自觉铺开杀伐气息,越发衬得他寡淡薄情,然而檀淮舟却浑然不知。
  谢景霄依旧挂着浅淡的笑意,抬起头,在凝成实质的黑暗中与他对视。
  他不想说话,脑海里的混乱,零散的片段总是缺少自己最害怕的一角,他不想再自己没记起一切,去给檀淮舟承诺。
  或者说,现在的他是谢景霄,是谢家的联姻工具,是被养成的床。上。玩。物。
  并不是檀淮舟心心念念的白月光,不是那个能救他护他的卿舟。
  谢景霄不能替卿舟做任何决定,或是承诺。
  模糊的记忆里,卿舟是喜欢檀淮舟的,掩于唇齿的爱意,始终没有挑破。
  半晌,谢景霄开口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或者说喜欢卿舟的。
  檀淮舟身上的气息逐渐收敛,坐到他身边,如墨的瞳子注视着壁灯镂空的装饰,思绪飘向很远。
  他从什么时候喜欢卿舟?
  他的母亲是被欺骗的第三者,是檀家大少爷初下南城的临时起意。
  这段露水情缘,才有了檀淮舟。
  而自己的母亲只知道他父亲是上京的商人,因为这层身份,可以让那个男人往来在两个女人之间。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他母亲被男人正妻拉到街上掌掴。
  檀淮舟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南城女人柔嫩的脸蛋高高鼓起,素色旗袍被撕扯到破板不堪,仿若孤坟上的招魂幡,荒凉而绝望。
  而他只有8岁,被女人护在身下,什么都做不了。
  男人权衡下,终究舍了南城的母子,给了一笔钱,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是,南城很小,小到这种丑闻,仅仅一天,人人皆知。
  自此,他就是小三的儿子,没人要的野种。
  他反抗过,但换来的是,更重更疼的拳脚。
  后来,便不反抗了。
  他的母亲是檀淮舟长到18岁所有的寄托,是唯一可以跟他分享喜怒哀乐的人。
  然而,檀淮舟拿到录取通知书那日看到的却是,坚强十载的南城女人,用一瓶百草枯草草结束一生。
  之后檀淮舟又变成一个人。
  沉默,阴郁,仿佛是阴沟里见不到光的老鼠。
  他喜欢上卿舟,大概就是从他走错教室,坐在他身边,侧头冲他笑的时候。
  少年的笑容阳光明媚,似是夏日里灼灼展开的白色栀子花,是他不曾拥有过的。
  但却想拥有。
  房间安静好一阵子,檀淮舟才认真地开口道:是你给我设计发型的时候。
  听到这个答案,谢景霄愣神片刻,而后哈哈笑出声,你是说我走错教室那次?
  是的。
  可是我拨弄你头发,向你极力推销时,你很不耐烦,还让我滚。
  装的。
  谢景霄记得那时,他迟到爬错楼,走错阶梯教室,上了节高年级的数学分析,不过对他而言,去哪都是睡觉。
  也是那次他认识了檀淮舟。
  当时你确实不休边幅,我是真看不下去
  谢景霄歪头打量檀淮舟一眼,面容青隽俊朗,丝毫没有半点当年的怯懦气息,
  啧,有些后悔没拍下来你当初的样子。你原来这么早就喜欢我,可是
  可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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