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问她:“这是什么味道?”
  “护手霜,我偷偷擦了妈妈的,”薛时绾的声音脆生生的:“好闻吗?”
  “好闻。”
  薛时绾将我的头发向后拢在一起,她的手指碰到我的耳廓,带来一点麻麻的耳鸣,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耳朵原来这样敏感。
  薛时绾没有用我原本的黑色皮筋给我扎头发,而是换成了更显眼的红头绳,扎好马尾辫后,她让我转过来。
  我听话的照做了,她左左右右的将我打量一番,从自己头上摘下来那个带着闪片的蝴蝶结发卡,别在我的头上。
  “嗯,现在漂亮多了,”薛时绾给我打扮完,满意的叉着腰说:“我喜欢和漂亮的人玩,你以后就是我的朋友啦,也要漂漂亮亮的!”
  就这样,我稀里糊涂的把薛时绾的蝴蝶结发卡带回了家,稀里糊涂的和她成了朋友。
  夜晚我和妈妈一起躺在床上,我说了薛时绾,告诉妈妈,我交到朋友了。
  “恭喜季瑛小朋友,来到新家的第一天就有了小伙伴。”
  妈妈给我掖了掖被角,笑着说:“等下周去小学报道,你肯定会交到更多好朋友的。”
  周一,我背着新书包坐进了小学一年级的教室里,因为个子高,我被老师安排在比较靠后的倒数第二排。
  倒数后两排的男生比较多,除了我以外,坐在后两排的女生就只有一个薛时绾,她是我的后桌。
  第2章 白玉盘
  为了避免我因为父母离异而被同学排挤,妈妈没有选择让我进设计院的子弟小学,而是每天早起半个小时,骑着自行车把我送到县里的小学读书。
  妈妈在生活中是一个严谨慎重的人,像是上学这种事情,她宁愿早到二十分钟,也坚决不可能让我迟到,所以慢慢的,我就成了负责每天早上拿着教室钥匙开门的人。
  早餐来不及在家里吃,就只能用塑料袋装着,在教室里面解决。
  除了我,薛时绾几乎是班里面来得最早的人,我很好奇这是为什么,毕竟薛阿姨看上去可比妈妈温柔和善多了。
  “我妈从来不送我上学,我姐在旁边的县一中上学,她都是让我跟着我姐一起走,她们县一中七点就开始早读了!”
  我看着薛时绾一边打哈欠,一边趴在桌子上,忍不住问:“有姐姐是什么感觉?是不是特别好?我从小就希望能有个哥哥姐姐,或者有个弟弟妹妹也行,能陪着我一起玩。”
  薛时绾从桌上支棱起脑袋,看着我的眼神像是看着动物园里的大猩猩:“我姐可烦人了!总是和我抢房间抢零食,我真羡慕你是独生子女!”
  薛时绾不是独生子女,她家里有一个大了她七岁的姐姐,据说薛阿姨当年怀孕的时候,找小诊所的医生偷偷看过,以为是男孩才生下来,就因为这个,薛叔叔还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而被降职。
  妈妈说,都是重男轻女惹的祸。
  我还不懂什么是重男轻女,但妈妈说的都对。
  从县小学到家属院的路程有十分钟,每天下午三点半放学,我就和薛时绾一起结伴回家,这十分钟的路程就总是会磨蹭成二十分钟甚至半个小时。
  薛时绾性格比我活泼,脑子比我灵活,就算是路边随手拔的几根狗尾巴草,她那双灵巧的手也能做出各种有趣的小东西,有时候编成蟋蟀,有时候编成小鸟,有时候做成花环戴在头上。
  那个时候美国迪士尼的动画片刚进入国内不久,女孩们都幻想着自己是公主,薛时绾不一样,她不仅是幻想,还经常拉着我一起在家里扮演公主。
  薛时绾会把狗尾巴草做的花环戴在头顶,把家里的蕾丝边旧窗帘披在身上,踮起脚转圈,仿佛自己身边也出现了无所不能的仙女教母,转个圈就能变成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薛时绾当公主,我就是她身边最忠实的护卫,护卫要保护公主,我也一直保护着薛时绾。
  在学校里面,薛时绾是班里最漂亮的小姑娘,那个年代的县城小学没有校服,小孩们的衣服大多都以舒服耐脏为主,弄破了就打个补丁缝一缝,大人们有个共识:小孩长得快,衣服很快就穿不了,没必要买太贵的。
  在我们这一群灰头土脸的小孩中,每天都衣服不重样的薛时绾就显得有些鹤立鸡群,她到底有多少条不同颜色不同样子的裙子,谁都数不清。
  而且薛时绾在五岁的年纪就已经有了注意形象的意识,在其他小孩课间都在追逐打闹,疯跑疯玩的时候,她就拉着我在教室坐着。
  “外面太阳那么大,会把你晒成黑卤蛋!”
  薛时绾的手总是干燥温暖,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手腕上戴着水晶绳编的小手链,她牵着我的时候,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我就说不出任何一句拒绝的话了。
  护卫要保护公主,我想,听薛时绾的话,应该也算我这个小侍卫的一种保护吧。
  “别出去和他们玩了,我从家里带了小人书,咱们一起看。”
  比薛时绾的裙子更多的,就是她的小人书,蹭她的书看得多了,我也喜欢上了看书,每天下课也不出去和别人一起玩了,就跑到她的身边,和她挤在一张椅子上,一起看还带着拼音的小人书。
  薛时绾的一双眼睛又大又圆,不笑的时候像是满月的月亮,笑起来就像是弯弯的月牙,语文课上念古诗,学到那句“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我就在悄悄地想,白玉盘长什么样我不知道,但薛时绾的眼睛我却是见过,像极了天上挂着的月亮。
  一年级的第一次期末考试,我的数学考了一百分,语文却只考了九十八,在班里排第二名,第一名是薛时绾,她考了双百。
  班主任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她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奶奶,戴着老花镜,口头禅就是“等带完了你们这一届,我就退休不干了”。
  语文老师要求严格,为了我语文的这98分,她还特意将我叫到了办公室。
  她拿着我的那张考试卷子,扶扶眼镜,严厉的看着我:“季瑛,你其他题都答得很好,但是你能给老师解释解释,你这道古诗题是为什么写成这样吗?多简单的默写题呀,你自己读读,你写了个什么?”
  我唯一做错的是一道古诗默写题,我拿起卷子,有些不好意思的读出来:“小时不识月,呼作,呼作……”
  我感觉语文老师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在我身上,在这样的目光下,我小声的读出来:“呼作……薛时绾。”
  “人家李白不认识月亮,把月亮叫做白玉盘,你季瑛也不认识月亮?还把月亮叫薛时绾?”
  面对语文老师的质问,我只能结结巴巴的说:“老师,我错了,我就是觉得,薛时绾也和月亮很像……”
  语文老师被我气歪了眼镜,办公室的其他老师却忍不住都笑了,同样笑出声的还有站在办公室外偷听的薛时绾。
  最终我拿着那张卷子回家找妈妈签字,薛时绾则是笑了我一路。
  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看了我填在卷子上整整齐齐的“薛时绾”三个字,也忍不住笑了,她给我签好字,只嘱咐了我一句,以后考试要专心细心,就没再说什么,继续去院里加班了。
  妈妈越来越忙,薛时绾比我懂得多,她告诉我,这是好事,说明我妈妈要升职了,以后就能挣更多的钱回家了。
  我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薛时绾骄傲的仰起头:“我爸爸就是这样,他每天都要加班到很晚才回家,还经常出差,我妈妈就说,他肯定是要升职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薛阿姨说的,那应该就是真的。
  然而我和薛时绾都没想到,比升职先来的,是设计院的改革与下岗潮。
  我也记不清楚,究竟是从哪天开始,家属区高墙外站岗的哨兵叔叔不见了,常年紧闭的大门敞开了,设计院的牌匾也换了,筒子楼里的争吵声也变多了。
  在这场下岗潮中,不少人的铁饭碗被打破,大批的工人下岗,爸爸也包括在其中。
  爸爸来家里的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我早早做完了作业,和薛时绾一起坐在树荫里,她躺在躺椅上,我在给她读小人书上的故事。
  爸爸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站在树下喊我的名字,笑着对着我招招手:“小瑛,来,想爸爸没有?”
  我走到爸爸面前,摇摇头。
  当初他和妈妈离婚的时候,是爸爸主动为了三千块钱放弃我的,我为什么要想他?
  爸爸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但马上又恢复正常,从兜里掏出两块糖塞到我手里:“拿着吃,爸爸先上楼去找妈妈一趟。”
  我展开手掌,手心躺着两块包着金色锡纸的巧克力球,我记得这是个进口牌子,在商场里卖的特别贵,妈妈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舍得给我买一小盒。
  我把巧克力装进口袋里,坐回薛时绾旁边,准备继续给她读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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