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有烟吗?”秦穗问。
  姜悯回去把烟拿给她,晌午的太阳云后稍晃出一片刺眼的寡白,秦穗斜倚在玻璃围栏,两根手指捏着烟嘴,吸得特别用力。
  她死死闭着眼睛,半边身子都在抖,烟气肺里滚一圈吐出来,面上终于添了点血色,掸掸烟灰,话也轻飘飘,“离了。”
  当初领养小孩的时候,两口子一起去福利院挑的。
  各方面都满意,长得漂亮,性格安静,身体不好嘛,慢慢将养,也不是什么心脏病啊自闭症啊这样的大毛病。
  起名叫“念念”,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意思,似乎极度珍视。
  结果,领回家没几天就失了耐性,说到底不是自己的种,跟他不亲近,不喜欢孩子看他的眼神,瘆得慌。
  “把个四五岁大的小孩说成野鬼。”秦穗又生气又好笑,“都是借口,话说到这份上,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姜悯稀里糊涂的,“他到底什么意思?”
  “嫌弃我不能生。”青蓝烟雾袅袅上升,秦穗朝下面花坛掸掸灰。
  姜悯愈发不解,“领养之前两个人商量好的嘛?这也是你们跟念念的缘分,就非得自己生,拿命生,他到底爱不爱你?”
  “爱过吧。”很显然现在不爱了,爱也是会消磨的。秦穗苦笑,“人都是会变的,由坏变好或由好变坏,世界万物每时每刻都在变,这是自然规律,你不能要求别人一成不变。”
  秦穗两次流产,姜悯都去看过,男的温声软语,悉心照料,她内心虽替表姐感到惋惜,又为两个人深厚的情谊而感动。
  前后不到一年,天翻地覆。
  姜悯感慨,“才一年。”
  “黏黏啊,你小瞧时间的力量了。”秦穗两手虚空比划,“一年时间,足够一个小小的受精卵长成个六七斤重的孩子,变戏法似‘砰’地弹出来,神奇得很。”
  “别小瞧时间的力量。”秦穗重复。
  姜悯想给那贱人打电话,问问他到底什么意思,问不到骂一顿出出气也好,秦穗说算了。
  “算了黏黏,何必呢,现在这样挺好,就当借他曾经那个身份领养小孩。有念念足够了,我以前就是太贪心,什么都想要,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现在明白不算晚。”
  能想通当然最好,姜悯沉口气,骂了几句脏话,“看他个二婚男人以后有谁要,还不是给人当后爹。”
  饭桌上,秦穗再次说起这事,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想开了放下了的意思,春梅听罢,猛一跺脚一拍桌,“那就是他克你!他命里没有子嗣!念念跟你缘分深,把他弄走了。”
  谷香岚女士一听,“欸!有道理。”伸手给孩子理理额发,“念念是妈妈的小福星,把坏人冲走了。”
  姜悯她爸举杯,“昨日之日不可留,来,咱们干一个,为以后的好日子。”
  二两白酒下肚,秦穗脸颊微红,状态大有好转,直傻笑。
  小孩坐她大腿,手臂伸得长长给她夹菜,春梅连连赞好,“黏大小姐要不打算结婚,以后也领养一个,老了伺候你。”
  她们家人挺开放的,她爸说找人生一个,帅的智商高的,去父留子。她妈说不用麻烦,买就行,让姜悯生个小混血给她玩玩。
  姜悯纸巾擦擦嘴,“我也想玩小混血。”
  她说起最近网上看的新闻,说有个产妇,年龄四十多,因为身材偏胖,到生孩子那天才知道自己怀孕。
  “肚子疼去看病,还以为是便秘,刚走到医院门口,咔叽生了。后来一打听,她男朋友才二十岁,所以说男人的质量也很重要,多少人想尽办法生,生不出来,人大姐都快绝经,嘿!诸位评评理,这叫什么事情嘛!”
  回头,冲着谷香岚,表情蛮认真,“喜欢小孩,咱也来个去父留子,找个帅的智商高的,弟弟好,妹妹更好,等两位仙去了我接着养,不差钱。”
  “去你的,你个小王八蛋。”谷香岚哈哈哈前仰后合,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你怎么这么讨厌。”她爸使劲瞪她,又大骂她不孝,白养二十多年,“还咒你爹妈死。”
  “人固有一死。”姜悯面无表情,“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国家为社会添砖加瓦,是您辈职责,时代红利吃尽,不能光享福吧,有个成语叫什么,老当益壮,您没听过?”
  秦穗被这家人逗得笑不停。
  姜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罢搁下筷子起身,“诸位慢用。”
  留她爸脸色铁青,“我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我,说完就跑。”
  姜悯回房歇着,床上躺着无聊刷手机,半小时后谷香岚跟进来,捏捏她肩膀,“你有事。”
  “没啊。”姜悯声气懒洋洋的。
  谷香岚说肯定有,“你今天很尖锐啊。”
  姜悯翻身躺平,望向天花板,“福利院那些小孩一般多大?”
  谷香岚说都有,“可要领养的话,都会选择年纪比较小的,还没记事的。”
  “十四五的还有人要吗?”姜悯问。
  谷香岚说也太大了吧,“兴许是有,但对领养人审核会更严,你也知道,快成年了,有些人呐,说是领养其实不知安的什么心,坏得很。”
  姜悯对天发誓,她绝无二心,“只是觉得那小孩可怜。”
  “哪个小孩?”谷香岚顿时警惕。
  可怜小孩昨晚躺房间小床上琢磨一夜,姜老板那番话里琢磨出门道了。
  山下大大小小,茶厂无数,正规的不要她,那不正规的呢?
  周灵蕴正在应聘。
  本来准备一肚子话,门边等到端个大碗吃饭的茶厂老板,听他吧唧嘴问了句“哪里人”,回头指了下对面山上,老板说明天来上班。
  周灵蕴走出茶厂,回头看了眼空心砖墙一侧竖挂的招牌——胜利茶厂。她一步一挪,人还懵懵的。
  整日天阴沉着,接近傍晚,西边放晴,金灿灿一片,大团云朵镶有金边。
  只是落日余晖撒在皮肤仍是冰冷的。
  仰头吸了口气,周灵蕴双手揣兜,贴着马路慢慢走,想起还有好多事没问。
  最重要的,工钱多少,以及月休,休几天,休息算钱还是不算钱,要不要扣钱。都是蛋挞千叮咛万嘱咐的。
  竟全忘了。
  好吧,不重要,老板肯要她已经是天大的福分。
  我有工作啦!周灵蕴高兴起来,马路边蹦蹦跳跳,想迫不及待把这个好消息分享。
  说给奶奶听,老人家未必高兴,万玉和蛋挞她们呢?去县里了。
  姜老板,姜老板。
  黑色轿车行舟般无声滑至她身畔,停稳,车窗徐徐降下,墨色玻璃后一张色差鲜明的脸,冷冽如山巅薄雪。
  周灵蕴被晃了下眼,待看清面前人,她脸颊绽放明媚笑意,“姜老板!你是神仙吗?我刚还在想你,你就从天而降。”
  挑眉,姜悯嘴角勾起细微弧度,“怎么还不回家,天快黑了。”
  周灵蕴两手攀上车窗,“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一定会为我高兴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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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活活把你气死
  山里空气好,下午姜悯带表姐和念念去茶园散步。
  春季采茶忙,矮处暖和,第一批新梢已经采摘完毕,半坡和山尖的长势慢些,再下两场小雨差不多。
  抬臂轻拂,任雨露打湿袖口,姜悯顺手掐个尖,指腹揉碎,送至鼻端,清苦茶汁暂缓心肺苦闷。
  四岁的小孩踮脚伸长胳膊去够,学她,茶叶在手心胡乱搓几把,塞进鼻孔。
  “好闻吗?”姜悯低头问。
  小孩害羞,两手圈抱住脸,躲到妈妈屁股后面,又好奇把脑袋从大人腿缝里挤出来。
  姜悯被她逗笑,“我们念念很活泼啊。”
  秦穗手心掐了把嫩茶,“这样的能直接泡水喝吗?”
  姜悯说“能”,“别喝太多就行。”
  秦穗将茶叶小心翼翼送入外套口袋,“在家可闹腾,抱着玩具满屋跑,狗在后面追,‘哒哒哒’左一趟,‘哒哒哒’右一趟。”
  “狗呢?”姜悯问。
  “我妈那。”秦穗说车里塞不下,“这里的环境倒是很适合狗子撒欢。”
  “夏天来避暑最好。”姜悯建议,“山里凉快,还能去溪边玩水。”
  “我喜欢玩水!”念念突然大声宣告,喊完捂嘴咯咯笑起来。
  孩子的眼睛是晨间草叶上的露珠,成人世界不易察觉的细微绮丽,匆匆而过,倏然回头,冷不丁溅落在手背,激起一点调皮的凉意。
  美好的事物总有相似,这样干净清透的眼神,不久前,在同一片山野,姜悯有过邂逅。
  “我们到前面看看,”秦穗横指,“那边好像有棵开白花的树。”
  姜悯快走几步跟上,思绪回转先前话题,再开口,语气不由添了几分冷硬,“他心里有鬼,看什么都像鬼。说不定外面早就有人,什么领养?八成一早就算计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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