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召觅的打火机已经给自己点完了,顺便伸手给了他。
  方白漾接过打火机后,先给边羽嘴上的烟点了火,再给自己叼的烟点火。最后,他险些顺手往口袋里揣时,召觅提醒道:“还我。我还得用。”
  方白漾把打火机丢回他手中。
  庭院内烟雾缭绕,屋内吵得十分汹涌。
  “你叫他叫什么啊!你让他姓什么啊!”二堂伯的声音震天的响,“他是姓这个吗!啊!”
  四叔公是年迈了,但嗓音依然洪亮:“要不是我,他现在早被那些媒体、被那什么冼家害死了!你要让他过那种生活吗?天天被人拿相机追着拍、追着问、追着往死里逼,是不是?”
  “我和阿晴不是这样吗?我和阿晴这么多年……”
  “你别提阿晴,你最对不起的就是她!你也配当人家的爸?小羽可跟你没那关系啊,你们关系离太远了,你别管他的事。”
  “他是我的侄子,是我兄弟的儿子!”堂伯恨恨地说,“你凭什么让他一辈子过这种躲在阴影里的生活?我要让他恢复本名,堂堂正正活在阳光底下!没有人能再对他指指点点!”
  至此,方白漾和召觅大抵都知道,这是一起因什么而起的纠纷。那两位长辈,都想以自己的方式,守护曾经受难的少年。他们如今依旧在争夺守护他的权力。
  他们两个人都去看边羽的脸。
  错杂缭绕在一起的烟雾中,边羽神色寡淡。是时,院里的一盏灯自动亮起来,斜照在边羽身上。他身后拉出了一条斜长的身影。他的身体一半被罩在阴影里,而一半像在“太阳”底下。
  第57章
  屋内四叔公和堂伯吵闹的内容, 召觅听得七七八八了,方白漾也能分析得出当中原委。
  绕不开当年边至晖身故之谜。
  这个谜题,边至政想解开它, 想让边羽行走在阳光下,为此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仍无结果。而四叔公不想解开它,更不想边羽参与这件事。他认定,如若边羽参与进去,必定万劫不复。
  边羽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抽完烟,走回屋里去, 声音不大,但凉得穿透所有人的耳朵:“好了,你们两个都别吵了。再吵下去, 就是浪费时间了。”
  四叔公跟边至政每次见面都要为这件事吵很久,把一整个吃饭的时间都吵掉为止, 有一次还吵到邻居来投诉。换寻常人来当吵架内容中的“主角”, 可能早就加入到“战争”中去,倾吐情绪上的逼仄不满。但边羽始终没有为此宣泄过情绪,他认为, 有些相左的意见、矛盾, 就是不可避免的需要摩擦。他同时也要深深思考这件事的根本解决方案。
  只是, 边羽始终没想好。在没想好的时候,边羽不会轻易就此事开口。
  四叔公和边至政虽然都暂时安静了,可身上的火气均还没散发掉的样子。四叔公大口喘着气,兀自一旁低声咒骂。
  跟着边羽走进来的召觅劝道:“一直这样吵下去,问题是解决不了的。不如都把问题说清楚,一起去处理它更好。”这是一个适合调解的适当的时刻。
  站在门口的方白漾也已经理清矛盾的源头:“我也认为, 需要冷静下来协商一个大家都能达成共识的方案。不过这件事,我觉得归根结底,还是需要问当事人的意愿。”
  四叔公和边至政听了劝,逐渐冷静下来。边至政的酒气约摸是散了不少,神志渐清楚了,脸上的红渐渐褪去:“小羽,你是不是觉得……你四叔公说得更对?我这些年,是不是打扰到你们的生活、害了你们了……?小羽,如果你真这么觉得,今天就说了吧。”边至政这么多年来坚持得很煎熬了,要是边羽确乎为此感到压力,他也没再继续坚持下去的理由。
  四叔公手叉腰,抬眼看天花板,一口气重重从胸腔涌到鼻腔叹出来。
  “你们都有理。”边羽轻轻开口,声音低沉,“但我的决定,不能由你们来替我做。”他到烧水的地方,倒了两杯温水,放到桌上,“你们都喝了不少酒。就算要谈正事,大家也不该是这种状态。先都回去休息,等休息好了,我们再一次性把这件事说开吧。”
  水杯散发着热气,那热气在空中弥漫,似乎能稍微驱散此时的沉闷氛围。
  四叔公看了看边羽,又看了看桌上的水杯,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他不想承认,自己似乎也开始动摇。难道过去的事情真的不能让它过去,一定要再撕开?撕开之后的结局,边羽能承受得下来吗?
  他一个曾在治安混乱的年代,从边防军,从混混,从劫匪的刀枪底下爬出来的人,却会因为这么一桩和他不相干的事而多年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四叔公想到这里,自嘲地摇了摇头。
  边至政片刻后把桌上的温水喝掉半杯,跟边羽说:“小羽,你有这两个好朋友,堂伯很高兴。堂伯需要回去冷静一下,等过两天再来找你。”他临走前,向四叔公的背影说,“四叔,我走了。”
  四叔公只留一个沉默的背影给他。
  边羽要送边至政出去,边至政摆摆手让他别送,迈着极大极快的步子离开了这座屋子,一径穿过庭院,打开院门,消失在夜色中。
  边至政的动静没了,四叔公低下头,深深唉了一声:“我也回房了。”
  这场生日宴,以一个不是很美满的结尾散去。
  坡下的道路口,边羽跟方白漾站在路边,等方白漾的专车到来。
  “今晚很抱歉。”风一缕缕吹在边羽的脸上,边羽感觉自己讲的话都变轻了。
  方白漾嘴角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笑,这笑是不那么愉快的:“我还以为,我们至少不是该为这种事情道歉的关系了。发生那些吵吵闹闹的事情,也不是你愿意的。我肯定会体谅的啊。”
  “是说让你干了活儿,但是却没吃上饭。”
  “哦。那你现在要陪我去吃吗?现在这个点,我打电话让餐厅准备晚饭,还来得及。”
  “不了。”边羽双手插进口袋里,半眯起眼睛,眺望远处夜色中朦朦路灯,“我晚上得想一想,我四叔公和我二堂伯说的那件事。”
  方白漾沉默了几秒,认同似地“嗯”了一声:“其实,我一直以来跟你相处,都不想让你回想起不好的事情。不快的记忆,你要是能忘记,我认为是最好的。但是,今天听了你家人的争执,再回想这些日子来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如果当年那件事,真的会影响你这么久,我不会坐视不理的。”
  边羽一时间没说话,他的大脑还在处理这场巨大的矛盾的信息。这件事情,没有任何人想的那样简单。他要考虑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太细太细了。
  “也许尘封也是解决的方案之一。”边羽说。人生短短就这几十年,蒙冤也好,活在阴暗的角落里也好,这几十年光阴,眨眼间便过去了。到时候谁会在乎所谓的真相呢?
  “我认同你说的。”方白漾说,“但你听说过‘灰犀牛’理论吗?”
  “没听过。”
  “这是与‘黑天鹅’相对的风险概念。‘灰犀牛’是那些高概率、明显的风险,我们早就能预见到它们的存在,却因为习惯性忽视或拖延而最终遭遇到它们的冲击。”方白漾阐述道,“就像有些公司明明知道自己在管理上有漏洞,甚至每年都能看到财报中的警告信号,但他们选择了回避,最终让这些问题变成毁灭性的风险。”他稍微停顿后,“你父亲的这件事,就像一头‘灰犀牛’。今天可能大家觉得它已经过去了,但你知道它依然在原地,随时可能发力。如果一直不去处理它,你的家人、你自己,可能都在无形中积累着越来越大的风险。”
  边羽沉默不语。他不免要想,就算这头“灰犀牛”被解决了,他身体里的“灰犀牛”也不会消失。他的人生依然是要如此过的。那前面的这些代价,是为了什么?
  一辆商务专车开到路口,车上的司机下来,向方白漾弯腰行了一个礼,并打开后车座的门。
  “我先回去了。”方白漾说,“边羽,这两天我会打电话给你的。不管怎样,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边羽抬头看向他。
  “还有,”方白漾向前一步,站到边羽面前,俯身在他耳旁说,“今晚的生日会没圆满结束,过几天,我要给你补办一个。放心,不会搞很大的阵仗。我知道你不喜欢。提前跟你说好了,不许再爽我约。”
  方白漾回去后,边羽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
  召觅替他把桌面都收拾好了,见他回来,就说自己该走了。边羽本着待客之道,要送一送他。
  半坡路上,黢黑的夜让眼前蜿蜒的小路看起来时断时续,唯有依靠路灯的微弱光亮辨别方向。
  边羽将召觅送到这段半坡的路口。路口正好有一盏较亮的路灯,召觅在路灯底下停住脚步,忽然问边羽:“你最后会选择查这件事吗?”
  边羽安静了几秒:“我还没想好。”所谓“灰犀牛”理论,他也还在思考。他习惯独自思考难题了,不喜欢问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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