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他苍白一笑,安抚道:“许是真吃坏了肚子,我去开帖药便好了,只是要耽误诸位同僚帮我分担些今日的撰写工作。”
  这样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上司见状马上同意,只是他看着谢春酌单薄的身躯,迟疑:“……需要派个人陪你一起去吗?你这样恐怕都走不到太医院,况且你知道位置吗?”
  谢春酌面不改色,话语虚弱,“魏世子曾带我去过,我约莫知道路。
  就不劳烦诸位同僚了,我这一去也不知要耽搁多少时间,前几日陛下不是还发了旨意,要我们将《万时录》修整完毕吗?现在距离交书的时间还剩下三天,万不可因为我耽误正事。”
  不用多想,众人脑海立刻浮现皇帝平静的面容和阴鸷的目光,浑身一激灵,赶忙拿起身边的书,再也不敢多看谢春酌一眼,生怕分心。
  皇帝想要的东西没及时给他,那么再给出去的,就是他们的命了。
  就连上司也不说叫人陪着谢春酌去太医院了,只摆摆手,叫一仆役扶着他离开。
  而等到了外头,仆役又换成了小太监。
  宫墙深深,白日里,日光灿烂,这些飞檐与红墙高柱便如蒙了一层灰白的膜,愈走近,暴晒下,木石的气味就愈发浓重。
  小太监扶着谢春酌一路到了太医院门口,便又停下了步伐。
  “你回去吧,别耽误了你的事。”谢春酌对他温声道,“我待会儿自行回翰林院就好。”
  小太监犹豫了一下,但伺候官员不是他的职责,所以他略一行礼,还是离开了。
  谢春酌泛白痛苦的脸慢慢恢复平静,微微俯低的肩膀与腰肢一齐直起。
  他站在距离太医院十米远,目光却略过了药童来往的院口,擦过了上面显著的黑色牌匾,将视线投向了另一侧。
  那是……皇帝的寝宫。
  ——玄极殿。
  当今皇帝爱修仙,信奉道法佛理,不仅广搜法宝珍物,供养道士法师,立静谭为国师,更是把皇宫内大小各处的宫殿全部改名,以期盼自己想要得道长生的心愿能够被上天听见。
  谢春酌病这一场,自是为了有理由能够独自出来。
  心中百转千回,谢春酌将腰间香囊解开,从内拿出一截烧得只剩下半截指甲盖的白蜡。
  要去吗?
  要去赌一个可能吗?
  当然要去。
  他无时无刻都在赌。
  但万幸的是……他从来没有输过。
  希望这一次也是。
  谢春酌深呼吸一口气,握紧白蜡,转身往左侧长廊下走去。
  -
  奢华的宫殿,层层薄纱如波浪般垂落在各处,波光粼粼,浅淡迷人的香气顺着空气温暖地弥漫着每一处。
  殿内,几名只着寸缕的貌美宫妃正跪坐在各处,手持玉箫、琴、筝各种乐器,弹奏着靡靡之音,更有男女浑身赤裸,正双目昏昏,面带陶醉地在正中央起舞。
  而最上方,着龙袍的皇帝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一切,脸颊的沟壑赘肉往下沉,一双眼睛阴森可怖地打量着一切。
  铮——
  琴弦拨断,发出颤音,宫妃脸色骤然惨白,惶惶地看向上头的皇帝,好似被拨断的是她的头颅。
  她正等候发落,心如死灰,却没想到皇帝看都没看她,而是侧头看向了自己身旁。
  “怎么香味突然变浓了?心情不好吗?”皇帝的语气堪称温和。
  他问话的人却没有答复。
  不,那不是人。
  宫妃怯怯又惊惧地听着那缓慢挪动的、金属擦动地面的响声,浑身颤抖。
  当香味从她身旁略过,暖意熏了满身,宫妃一瞬间也失了心智,忘了害怕,转而痴迷地起身,嗅闻着气味,想要伸手将对方留下。
  可她最后什么也没抓住,只在头脑昏昏往下倒塌时,看见了一双平静、无焦距的翠绿眼眸。
  第164章
  皇宫内到处都有宫女太监, 从前殿进去,侍卫遍布,到了快靠近后宫时,把守变得严格, 但更多看守的人成了太监。
  谢春酌借口走错路, 寻了一小太监帮他找了个空房间, 让他暂时进去休息, 小太监则是被他支走去找药了。
  这房屋是某处偏殿的空置房屋, 大概是常年没人住, 以至于里面落满了灰尘。
  小太监替谢春酌擦了桌椅便急匆匆离开了, 也许是去找管理自己的大太监, 毕竟官员逗留后宫总有不适,更何况是在皇帝脾气阴晴不定的情况下。
  屋门关闭, 阳光透过纸窗照进来, 细小的灰尘在跳跃,谢春酌的视线略过各处, 最后落在了柜台边缘放置的一盏烛台。
  烛台没有蜡烛,铁质的器具漆黑发亮,沿边隐隐有锈色,如血般溅射沾染。
  谢春酌走过去, 没有把烛台拿起来,而是拿出来那截烧过的蜡烛, 点燃其为数不多的烛芯。
  微小的火光摇曳,散发出幽幽的香气,与最初点燃时的浓烈异香不同,这一小截白烛的香味浅淡如兰花,若不凑近闻, 只会叫人觉得是衣衫或发间的熏香。
  谢春酌一时间怀疑起它到底能不能吸引到他想要见到的人。
  但事已至此,他别无他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走一步看一步了。
  白烛本就所剩不多,烧得迅速,不过片刻,就剩下了一滴泪珠大小。火焰包裹着烛身,映照在谢春酌的眼底。
  随着灼烧,它慢慢灭了。
  香味只残留在鼻尖,若远离,味道便随着清风悠悠散去。
  谢春酌抚摸那一滴烛泪,尚且余留半分温度。指腹擦过烛台上生锈部分,抬起时,看见一点褐红沾染在上面。
  看来是失败了。
  谢春酌面无表情地看着烛台,微微阖目,最终还是决定放弃。
  他背对着门口,正待转身,却突然听见了细微的窸窣声。
  这声音缓慢而尖锐,如金属制品擦过地面发出的动静,他下意识觉得不对,将要扭身的动作停顿。
  春日午后的阳光灿烂,此处偏殿位置比起主殿光线还要更好些,也因此,日光能穿过纸窗毫无顾忌地落在屋内,祛除阴冷。
  但太热了。
  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浓厚而温暖,灼热的香气骤然涌入这间窄小的房屋。
  谢春酌的意识变得迷糊,他握紧手,指甲陷入掌心肉里,却因为力气不足,虚虚地抵着。不得已,他垂着的眼睫颤动,长睫如蝶翼,扇动时露出底下黑曜石般润亮的眼眸。
  他松开手,把掌心摊开,慢慢握住了烛台上尖锐的顶端,那是插入蜡烛,将其固定的地方。
  疼痛迟钝地重新出现在,从掌心蔓延,令他混沌的脑子恢复半分清醒。
  滴答。
  修长白皙的手在漆黑的锈铁烛台上,像是崭新的蜡烛,艳红的血液是火焰,正在缓缓燃烧,摇曳着落下眼泪,滴落在烛台边沿。
  门外窥探的人像是也像是被这烛火所吸引,愈发靠近。
  可它始终没有打开门。
  谢春酌听见了脚步声,离得不近,像是惧怕着什么不敢靠近,也不敢喊叫,只停留在廊下,着急又不安地来回走。
  有八成的可能是他想见的那个人。
  谢春酌在心里想着,头脑越发昏沉,眼皮也似要沉沉坠下。
  香味浓郁到灼热的地步,悄无声息地裹挟着他的身体,渗进他的皮肉。
  时间不多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谢春酌想着,虚握住烛台尖端的手猛地用力一攥,因为时间流逝而褪去的、变得迟钝的疼痛再度袭来。
  “……谁在那里?”他装模作样地问。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轻轻的喘息,皎白的脸颊因为屋内升起的热意与香气,泛起潮红,更覆上一层薄薄的细汗。
  没有回答。
  意料之中。
  谢春酌又疑惑地问了一句,仍然没得到答复,但站在廊下焦急等待的人像是按耐不住,出声喊了句“谢大人”。
  是个太监。
  这声喊叫来得太恰好了。
  谢春酌恰到好处地转身,看向了门口,那里站着一个高挑的人影……约有两米高,从腰腹往下,却又庞大而鼓胀,像是拿着什么东西……又像是怀胎十月的妇人。
  真相他早已清楚,可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传说中的器人,究竟是何物呢?
  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动得咚咚作响,仿佛要穿破薄薄的骨骼血肉,鲜血淋漓地跳出来,替它的主人更好地看清一切。
  脚步声、呼吸声、叫喊声……皆化为了门推开时,刹那的响声。
  隔绝视线的门窗敞开,门外的人都能清楚地看到彼此。
  春日的光线落在他们身上,温暖、灼热……谢春酌几乎要被晒化。
  他看着眼前的“人”,一时间呼吸骤停,头脑发昏。
  因为……它已经不算是个“人”了。
  它是个器物。
  约莫两米高的身躯,卷曲的棕褐色长发披散,深邃的五官,眉骨下是一双浓密纤长的睫毛,遮挡着翠绿似水的眼眸,皮肤冷白如玉石,身上披着一件灿红色的长袍,虚虚地裹着单薄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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