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神奇的是不知道为什么,独独那张缺了个腿摇摇晃晃,两人一起吃了不知道多少次饭的小木板桌还立在原地,纹丝未动。
  而此时此刻,苏拂苓就坐在那张小饭桌边上,身上穿的,还是许易水给她做的那件天青色底子的梅花纹样衣裳。
  泛着寒光的匕首随意的搁在纤细的手腕边,上头有一线的猩红,未干的血液还在丝丝缕缕地往下滴着。
  就在她的身后,还站着一个穿着黑衣的人,气质不凡,独独那张脸,和许易水曾在梦里看见过的,屠戮上河村的指挥使,长得一模一样。
  视线交汇的那一瞬间,苏拂苓率先开了口。
  声音带着许易水从未在她嘴里听见的过的,陌生的,肃杀的语调。
  她说:
  “我叫苏拂苓。”
  第92章 “这许易水遇见您,一定是倒了八辈子霉,血霉!”
  苏拂苓。
  不再是苏柒了。
  是苏拂苓了。
  许易水忽然就明白了,从前她那样试探,而为什么即使漏洞百出,苏柒也咬死不松口告诉她真相。
  因为一旦说了。
  就回不去了。
  镜花疏月,竹篮打水。
  她和苏拂苓之间,本来就是一场空罢了。
  没有结果。
  不能有结果。
  “家里没柴了,我去砍点儿柴禾。”
  沙哑的声音像被细沙磨过,好似退化到了娘胎里,说话变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伴随着话音,还有轻飘飘的重物放在小木板桌上发出的“啪”的轻响。
  那是一个荷包,巴掌大小,这么多天许易水都没离过身,里面装着她所有存下来的钱。
  三两六贯七。
  三两五八的碎银,其他的是铜板,因为有铜板的原因,所以是有些重的。
  只是这整个合在一起,对于苏拂苓来说,只怕是轻如鸿毛。
  还比不得她上回的那个白瓷药盒子。
  不过梦里的苏拂苓,需要这些钱。
  就当全了这几月的情分,毕竟也亲吻了多次,让她担了泥腿子的娘子名分。
  是苏拂苓好啊,苏拂苓有个富贵的锦绣前程。
  那她就得笑,人是有了更好的去处。
  得笑。
  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得笑。
  笑。
  许易水脸上佝偻起一个笑。
  转身的时候,本就摇晃的视线,却蒙上了一层比雨幕还要模糊的白布。
  好像苏拂苓变好了,瞎的人又成了她。
  眼睛痛,许易水却还是固执的瞪着,凭借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里走。
  不能眨眼,因为一眨眼泪就会落下来。
  苏拂苓“恢复了记忆”,送走了这么个人,大喜的日子,她哭什么呢。
  暴雨洪水褪去后的第一个太阳,那样骄,那样烈。
  许易水的草棚旧址,在上河村里一座小矮山包的山脊上,两侧地势都低了下去。
  傍晚时分,金乌西坠,落日的最后一缕光,就在她和她的草棚身后。
  草棚的旧址上,站了两个不属于这里的人。
  而许易水这个主人家,背着光,三步一踉跄地往狸山走去。
  最后一缕残光沉下,天只剩下红霞烧完后的余烬,朦胧的一片,沉甸甸地罩在所有人的头上。
  -
  这和她刚来上河村,第一次见到许易水的时候,好像。
  苏拂苓想。
  无论前世,还是这一世,这天色都好相像。
  本来还想帮她把放在祠堂里的那几个箱笼搬回来安置一下。
  本来还想同她细细的说明自己的心。
  本来还想请她等一等。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口就是,我叫苏拂苓。
  可能是想让许易水记住自己吧。
  如果只能再说一句话,她希望许易水记住她的名字。
  “有火吗?”
  油灯放在祠堂上,不巧还是被水淹了,本就破破烂烂的铜身上更蒙了一层黄灰,苏拂苓用帕子细细地擦拭了一番,将它放在桌上。
  梅坞将火折子递给苏拂苓,同时也收回自己的匕首:
  “殿下的杀人手法真的很拙劣,”黏黏腻腻的血东一滴西一滴,梅坞嫌弃地去擦,“我的刀很久都没染上过这么脏的血了。”
  蛇窟出来的杀手,梅坞向来以刀气杀人,高手从不将周围弄得血呼啦次的:
  “忘了,”梅坞又道,“您一向是轻功上乘。”
  “搏杀下品。”
  若是从前,面对梅坞的嘲讽,苏拂苓定是要刺回去的。
  可是现在,她没这个心情。
  “走吧。”
  苏拂苓捞起桌上的荷包。
  “不是,”梅坞被苏拂苓的动作惊得一顿,她本以为苏拂苓不收,“你还真把人钱给拿走啊?”
  “三两六贯七,”梅坞听力向来超绝,“有零有整的,怕是这人全部的家当了吧?”
  “人刚经过大灾呢,现在娘子也要跑了,房还连个顶都没有,你就这么把钱都带走了?”
  “你也不缺这点儿钱啊!”
  她义母让她来接七殿下,还给了她好些银契以备不时之需呢。
  “有情人的事情,你这种绿毛龟少管。”
  熟悉起来的梅坞太过讨嫌,苏拂苓憋闷:“不通情爱。”
  京都的事情不知何时才能解决,她得给许易水留些事情做。
  一点钱而已,到时候,她会给许易水很多很多很多钱的!
  “啧啧啧,”梅坞摇头,嘴里发出实在鄙夷的声音,“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这许易水遇见您,一定是倒了八辈子霉,血霉!”
  苏拂苓:“……”
  本来就烦,更是烦上加烦!
  梅坞总结:“如果您所谓的情爱这么伤钱,那我宁愿做一辈子带发苦行尼。”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说这话的时候,梅坞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奇奇怪怪的穿着,乱七八糟的打扮,女子端着个巴掌大的药钵,把那些低劣的草药翻来覆去地收收捡捡,一边还在嘴里碎碎念叨着什么。
  暴雨这么大,这么久,她有再多的内力,也禁不住那么用,所以梅坞找了个稍微清静些的地儿藏。
  那人应当也是发现了她,不然也不会在有人来的时候还替她遮掩。
  替一个明摆着行踪鬼祟的杀手遮掩。
  这上河村还真是风水宝地,尽是些心地善良的烂好人!
  那小医师叫什么玩意儿来着……祝玛?
  -
  “咯咯嘎——咯咯——”
  洪水过后,四周都是昏昏黄黄的泛着沙,而就在一截拦腰折断的枯木之上,一只体型堪称壮硕的大花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地傲然引颈!
  又大又红的鸡冠像是帝王冠冕,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炯炯有神,尤其是那身斑斓的羽毛,在黄昏的云霞下,十分威风。
  空谷鸡鸣着实响亮。
  “把它抓住!”苏拂苓立刻道!
  “好肥的鸡,”就算苏拂苓不说,梅坞也正有此意,“烤着吃一定很香,就是感觉年纪有点大了,希望肉质不会太老。”
  毕竟烤鸡要小嫩鸡才更好吃。
  苏拂苓:“你敢烤它,我就先把你烤了!”
  那是许易水的鸡。
  避灾的那天,正是晚上,去往庇护棚时山路难行,许易水背着鸡笼和兔笼,她一个踉跄,许易水伸手来扶她,两个笼子便松了。
  许易水只救下了一个笼子,便是那两只她一只在喂着,又越喂越瘦的兔子。
  这只大花公鸡便坠下了山坡,当时还想,不知道会便宜了谁。
  没想到,十多天过去,没了她们,这大花公鸡还活得好好的。
  -
  许易水回到草棚时,已是深夜。
  柴没砍,她刀都没带。
  只是都走了这么一遭,想了想,便扯了些喂兔子的草。
  那兔子原本是苏拂苓的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越喂越瘦了,还不愿意让她插手。
  可能是这么金贵的人,只适合被人锦衣玉食地供养着,而不适合供养别人吧。
  天穹和阔地之间,旁边砖瓦堆砌出的祠堂黑压压地挺立着,而她的草棚,被这么一冲,更是什么都不成样子了。
  就是这么个没有顶,没有墙,也没有门的草棚旧址,亮着一点点黄灯。
  整个天地之间,就剩这么一丁点儿飘摇的亮。
  -
  村头的老槐树长得高壮,四人环抱都不见得能拢得住,先前洪水的时候,地势低些的这一片儿,就剩它孤独地挺立着,这会儿洪水退去,枝干上挂满了洪水冲来的杂物。
  东家的门帘儿西家的布,南家的顶盖儿北家的裤。
  总归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看不过眼的人赶紧给扯了些下来,只是更高处的,只有等家家户户收拾完自家,稳定下来了,才有那个闲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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