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你胡说,我阿爹比你年纪大。”
“若你阿爹知道,该拿棍子来打我了。说我为老不尊,祸害了好人家姑娘。”
“不会的。”
李茗言走向前去:“他喝酒,赌牌,打架。他巴不得我早点出嫁,去给他换钱花。”
谢承运以为她是要找个方式逃离家:“我可以给你银两,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可我想去的地方就是你身旁,解留之,我们可以组成新的家。”
“我会把你的孩子当成我的养大,我们可以不生娃娃,我会爱你和他。”
谢承运一个头两个大,不懂说伤人心的话,只能不停重复:“我真的都可以当你阿爹了,要不我带你去上梁,我会给你准备嫁妆,寻个好人家。”
说完,还不忘补一句:“如果你愿意的话。”
谢明夷端着碗站在外边偷听他们说话,粥都快凉了。
挤了半晌才挤出个僵硬的笑容进门:“阿姐与爹爹在聊什么,声音好大。”
神兵天降,谢承运连忙去端碗:“留下吃饭吧。”
“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先吃饭吧。”
以后,哪来的以后。
李茗言坐在凳子上,看他去收黄鼠狼。小心拿锦布包裹,放到一旁。
谢明夷坐在两人中间,去舀兔子汤。
谢承运没话找话:“怎么今日全都是汤汤水水的?”
“早上才喝了粥,怎么晚上又是这个。”
谢明夷面无表情:“粥可以帮助消化,爹爹,您喝不喝汤?”
谢承运懒得晚上起床,连忙摇头。
可拒绝无用,谢明夷早已舀好递给他。
谢承运头大:“既然这样你又何必问我?”
“我来喝吧。”语罢,李茗言就要伸手去拿。
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气氛颇有些尴尬。
好在谢明夷又舀好了一碗,递给李茗言:“阿姐不要惯着他,如此挑三拣四,活该身子差。”
谢承运打了个哈哈,便低头去喝汤。
吃过饭,便没有理由再留下。
李茗言出门,谢承运送她。
打着伞,无论如何都要把人送到家。
没成想刚一开门,一个酒罐就砸来了。
李茗言闭着眼,好似早已习惯。
谢承运拉着她又退出来:“之前我见你阿爹,他还不是这样。”
李茗言不由觉得好笑:“天下醉鬼不都是这样吗?”
“喝醉了又打又骂,醒来便百般讨好,生怕被丢下。”
谢承运难得有些脾气,拉着她,又往回走:“今日你先在我家住下。”
“解先生不怕被说为老不尊了?两个男人把未出嫁的姑娘留在自己家。”
谢承运又停下脚:“我送你去王大娘家。”
李茗言去拉他:“我不怕,我不怕流言蜚语和闲话。解留之,你怕不怕?”
好似达成微妙共识,漆黑夜色下,谢承运举伞替她遮下风霜:“我当然不怕。”
谢明夷不明白谢承运为什么又把她带回了家,但还是去偏房收拾了被褥,好让人住下。
上了塌,谢承运去摸谢明夷头发:“我真想一直都这样。”
日子明明是朝着越过越好的方向去的,可不知为何,气象异常。
天上落下碎冰,砸碎池塘盔甲。鱼儿翻着肚皮从水中跳上岸,鸟雀叽叽喳喳。
老树并未长出新芽,只是愈发枯黄。
上梁繁华,人们一心往里闯。
可如今,却是里面的人一连串往外来了。
衣衫褴褛,瘦骨嶙峋。
谢承运拉了一个人问话:“上梁到底怎么了。”
那人瞳孔浑浊,咿咿呀呀,不停示意谢承运他饿了。
只得又让谢明夷回家拿吃的给他。
一个干裂开的馒头,那人狼吞虎咽吃下。
又灌了好几碗水,这才说道:“上梁爆发瘟疫,没有吃的,连树皮都被扒下来吃光了。甚至有人饿的去吃土,瘟疫没死,却被活活饿死了。”
谢明夷听说有瘟疫,连忙挡在谢承运身前。
可谢承运却呆呆的,不知该作何反应。
往事如烟,繁华梦渺。
只当故土依旧,怎会骤变成这样?
谢承运转动大脑,又去问他:“不是还有韩慈之吗?瘟病大乱,他怎会坐视不管。”
那人流下泪来,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所以才说天要亡我上梁啊,那韩慈之,早在半年前死于痨病殁了。”
“但凡他再多活久一点,疫病都不至于此,我也不至于家破人亡,来到这偏远地界上。”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哀哀道:“他不是天下第一神医吗,他连谢承运的命都能吊着,怎么医不好自己?”
谢承运嗓子干哑,想去安慰他。
可那人看着谢承运又继续道:“先生啊,听我的莫去上梁,就呆在这吧。”
“如今杜鹃血在抢皇位,顾悯忠大将军临阵倒戈,要扶襄王世子为帝揭竿而起。陛下满天下去寻丞相,银子白花花流出去了也不管灾民,康问道撞死在朝堂,苏迎席死于流民。”
“这上梁,如今就和人间炼狱没啥两样。”
谢承运听了这话两眼一黑,竟直接昏死在地。
谢明夷连忙抱起他回家,拿起帕子,去擦额头浮汗。
此时谢承运却像梦魇了一样,泪水止不住流。
他觉得自己就像那抬轿的小太监,爹没了,娘没了,家也没了。
什么都没了。
一口鲜血喷在被子上就像烟花,摸了摸肚子。那孩子真顽强啊,不管怎么样都打不掉,就连现在亦是安安稳稳卧在里面。
谢承运嘲笑他,以为乖巧便可以被留下吗,如今只能和他一起去死了。
这样也好,起码黄泉路上,他们两人有个伴也不至于孤单。
他也算对得起这孩儿来人世一趟。
谢明夷急急端了药来,可谢承运早已心如死灰。
拉着谢明夷的手,泪止不住往下流:“谢明夷,谢明夷。我对不起你,你回草原吧。”
“我回不去家了,我要死了。”
“我只求你最后帮我一个忙,你带上那黄鼠狼,把他埋在上梁土地上,我也算对得起他。”
谢明夷听到这话也急了,去扯谢承运衣襟:“我带你逃离了家,我是叛徒,我只有你了!可如今你亦不要我,我该怎么办?”
鲜血往外呕,染了满床,修长的手就像玉兰花。
谢承运去抱他:“我给你信,谢明夷我给你写信。”
“你带着我的信去找顾悯忠,若你不想回草原,他会护你一世安康。”
话刚说完,谢承运又要倒下:“他怎么会这样,我不在上梁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同丢了魂一般,呆呆重复这句话。
谢明夷心中绞痛,不敢再刺激他。
只能又扶着谢承运躺下,企图编织一个谎言,好让他有活的希望:“阿爹,一面之词不足以当真。您再坚持一下,我们一同去往上梁。”
“我们去看看真假。”
谢承运听了这话好似被打动,喃喃道:“对,对,那不过是一面之词,一面之词。”
可任由谁看,他都已经灯尽油枯到极限了。
面色白得发青,痴痴傻傻。捂着胸口,去唤梦中乡。
谢明夷跑到山上,吹响长哨。
不一会一只鹰便落在他肩上。
这是他给自己留的后路,他靠自己留不住谢承运了。
但是他不愿当坏人,这个坏人,便给阿爸去当吧。
把准备好的纸条绑在鹰腿上,他知道不出三天,阿爸就会来找他。
没有什么能阻止阿爸。
而他也只用再吊谢承运三天命罢。
不再怕被人找到,拿宝石去换最好的药。
人参灵芝跟不要钱似的往下灌,谢明夷四处奔走,反倒是李茗言一心侍奉病榻。
药吞进去了又吐下,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不知身在何方。
谢承运爱上梁,他像个女人一样深深爱着他的家。
他可以承受苦难,可以受三千业火,可以去死不入轮回,但他的家要好好的,还要和从前一样。
太阳要落下,天地就像染了血一样,可谢明夷还没有回家。
谢承运难得神色清明,掀开被子下了床。
能跑能跳,甚至还泛着红润的光。
身子许久没有这样痛快了。
李茗言被吓了一跳,连忙就要把谢承运扶回床上躺下。
可他却摇摇头,示意李茗言帮他磨墨。
“有什么事以后再说,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李茗言想去劝他,可这人倔强的不像样。
只得如同哄孩子般拿了纸笔,希望速战速决,他快些回去休息罢。
笔走游龙,劲瘦挺拔。李茗言看不清他写了什么,只知道他写的快极了,就像早已在心中打好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