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陷入谵妄的青年,呼吸急促地重复着一年前就说过的话。
还有那时不曾说出口的话。
“我给你带了礼物,可是安全气囊打在了上面,我不知道它有没有被撞坏。”
他的声音很难过。
“今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我给你准备了礼物,因为过生日的人在这天是最幸福的,我想让你收到最幸福的人送的礼物……对不起,礼物可能坏掉了。”
席卷整座城市的暴雨中回荡着泣不成声的絮语。
回忆与现实混淆不清。
世界仿佛都因此安静了。
良久,听筒里响起一道哑得厉害的声音。
“兰又嘉,听我说。”傅呈钧意识到他的状态,竭力保持着镇定的语调,沉声道,“深呼吸,冷静下来,车祸已经结束了,你很安全,救护车很快就会到,我也从公司出来了,会陪你去医院。”
说话的同时,车门砰地关紧,等听筒里那道紊乱的呼吸声平复了稍许,驾驶座上的男人才接着问下去。
“现在,看一眼周围,然后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有没有其他人在你身边?”
“……没有,没有其他人,我看见了镜子,很大的镜子。”
“镜子?你在学校宿舍,还是排练室?”
“我……”
兰又嘉终于从晦暗无边的回忆里被拉了出来,望着身旁布满整面墙壁的落地镜和扶栏,喃喃道:“我在表演教室。”
车祸已经结束了。
他不在车里。
他早就去过医院了。
可傅呈钧没有来。
自始至终都没有来。
“你说谎!”他依然在哭,哭着控诉电话那头的人,“你没有来,你不会来的。”
“礼物没有撞坏,还是可以在那天送给你,所以我一直在病房里等你。”
“我等了你一整晚,等你来拿礼物,等你对我说生日快乐,等你问我伤口痛不痛……”
“我等了你一周,你都没有来。”
“你去出差了。”
“是林秘书来接我出院的。”
“后来你就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每天都在努力改正,可怎么做都没有用。”
“你不在乎我了。”
“无论我遇到什么事,你都不会在乎的。”
“那天你终于肯答应我来看毕业晚会,我知道你在勉强自己,但是我真的很开心。”
“是我那段时间最开心的事了。”
“可是你明明都来了,为什么要中途离开?”
“你的位置是空的。”
“是空的,没有人坐在那里……”
“所以你不会来找我的。”
“你又在骗我!”
那些积蓄了整整一年的委屈,在这场烈性台风里无法自抑地决堤,与听筒那头轿车在雨幕里疾驰的声音紧紧交缠在一起。
直到教室大门被人哐地一声撞开,午后昏蒙的光线猛地洒进一片漆黑的教室。
哭得满脸是泪的青年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躲开那片刺眼的光线。
下一秒,他被突如其来地揽进了一个怀抱。
熟悉的,温暖的怀抱。
伴着一个落在湿濡皮肤上的吻。
和一句太过陌生的话。
“对不起。”
匆匆赶来的男人肩膀都是湿的,线条硬朗的手臂用力地拥着怀里的人,下颌线条紧绷着,泛着冷意的薄唇在他眉眼处烙下一个又一个安抚的亲吻。
“我不该那样对你……”他哑着声音道歉,“嘉嘉,对不起。”
在这个罕见的台风天,世界末日般的残酷光景里,在这栋仿佛只剩下彼此的陌生教学楼里,傅呈钧第一次亲口跟人说了对不起。
滴落在胸口的滚烫眼泪将高高在上的矜贵彻底融化。
“是我的错。”他为这一年来的龃龉道歉,也为尚不可知的未来承诺,“我不会再失约,我会陪你过生日,过以后的每一个生日。”
他在吻他的同时,也心绪难安地仔细审视着怀中大半个月没有见的恋人。
跟分开时相比,兰又嘉没有再变得更瘦。
这段时间里应该好好吃饭了。
虽然此时的面色很差,还浑身湿透。
“为什么淋雨?”傅呈钧低声问,“发生什么了?”
兰又嘉没有回答。
但他感觉到怀中人剧烈的颤栗正在渐渐平息。
于是他将人抱得更紧了,声音也尽可能地柔和。
“这样下去会感冒的。”傅呈钧不太熟练地哄着他,“我陪你去医院,好不好?去测一测体温,做个检查。”
闻言,兰又嘉终于有了反应。
“检查?”他的声音很朦胧,像潮水涌过男人的胸口,“为什么要做检查?”
傅呈钧的话音顿了顿,还是坦诚道:“因为你丢在家里的那张ct申请单……我不放心。”
听到这个关键词,兰又嘉的反应仍然激烈:“我说了不是我的,我没有生病!”
也正是在这句话脱口而出的那一刻,神智有些混乱的人才真正从梦魇的泥沼中醒来。
熟悉的拥抱逐渐融化了可怖的雨天。
也令那些自欺欺人的慰藉无处遁形。
傅呈钧看见那双本就哭红了的眼睛蓦然间睁大了,再度积蓄起泪水。
更浓重,也更伤心的泪水。
“不是……不是我的。”
这一次,他否认的声音变得很轻。
轻得几近心碎。
傅呈钧不敢再问了。
“好,我知道了,不是你的。”他顺从着怀里情绪不太稳定的人,先将话题扯开,“那份礼物在哪里?”
“……什么礼物?”
“没被撞坏的礼物——你要送给我的礼物。”
本应由最幸福的人送出的礼物。
他不该错过那份礼物。
空气有一霎的寂静。
被泪水打湿的胸口,传来一声闷闷的回应。
“我已经送给你了。”
意识彻底回笼的兰又嘉说:“但应该被保洁丢掉了……因为你收到以后,只是随手把它放在了客厅里。”
傅呈钧神情一僵,想起了什么:“是那个玩偶——”
是那个绿色眼睛的玩偶。
有一对金绿石嵌成的宝石眼珠,浓绿中透着灰黄,像一片洒满夕阳金辉的翠湖。
它有一对最像他眼睛颜色的宝石眼珠。
“只有它陪我住了一周院,我本来不想再把它送给你了。”
“但是我出院以后,去机场接你的那天,你让司机绕路去给我买了一个气球……一个我说图案很可爱,像家里抱枕的气球。”
被他拥在怀里的人轻声说起了早就过去的那一日。
“那天是儿童节,我忽然又很开心,因为收到了你送我的气球,但我没给你准备节日礼物。”
“所以虽然生日已经过去了,我还是把它当作儿童节礼物送给了你,可你看起来没有很开心。”
“不过没关系,反正它已经被丢掉了。”
曾经在车祸时都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宝石玩偶,和那个与气球有着相似图案的可爱抱枕,都被丢掉了。
连同他一起。
傅呈钧从怔忡中回过神来,正要说它们还在家里,就听见兰又嘉逐渐平静下来的问句。
“你为什么会突然来找我?”他说,“我明明已经被你丢在过去了。”
即使兰又嘉真的很想念这个怀抱。
却也清楚地知道,他原本不该再拥有这样的怀抱。
傅呈钧不是那种会回头留恋的性格。
他们已经彻底分开半个月了,期间全无联系。
可就在刚才,男人不仅仓皇赶来,放低姿态道了歉,还对他承诺了未来。
承诺会陪他过未来的每一个生日。
颊边仍残留着狼狈泪痕的青年,话音在不知不觉间已变得遥远疏离。
同他近在咫尺的男人呼吸艰涩,沉默片刻,哑声承认:“我的确想过就这样结束。”
甚至就在半小时前,他丢掉阿司匹林的那一刻。
傅呈钧想过,就这样彻底结束。
他会慢慢习惯没有兰又嘉的雨天。
和没有对方的余生。
“为什么改变主意?”兰又嘉问,“是因为那张检查单吗?”
傅呈钧没有说话,揽在他后背的掌心随之收紧,更用力地环住这道如今轻盈得过分的身影。
是那一刻要彻底失去的恐慌,瞬间击溃了筑在心上的全部防线。
才令他陡然惊觉,即使经过一年的有意遏制,自己对兰又嘉的态度仍跟当时得知出意外时一样,而且更甚。
他连试着想象这种失去都做不到,遑论接受。
那就只能面对。
还有挽回。
蜷在他心口的人继续直白地问:“所以,你是爱我的吗?”
回应他的是一个个炽热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