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闻声,男人脚步微顿,面无表情地掀眸看他。
梁思的胸口涌起一股不知从哪来的勇气,认真道:“兰先生昨天才进了医院,他——”
他一定很希望能在公司见到心中最重要的爱人,而不是一个被派来专门接待他的助理。
梁思是一时脑热,还没有想好该怎么样得体地向老板传递这个意思。
但他其实也没有把话说完的机会。
有着一半欧洲血统的男人个子很高,足有一米九,眉骨深邃,盛满了光的翳影,正从高处凝眸望过来。
那是极冷的一眼,灰绿眸珠如冰一般。
在极具压迫性的窒息气氛中,梁思霎那间白了脸。
过了好几秒,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慌乱又僵硬地改了口:“对、对不起……傅总。”
他太冲动了。
冲动得忘记了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锐利、高效、冷酷,那是一种会让身边人心生悚然,却天然为商业而生的财阀特质。
所以才能在仅仅二十八岁的年纪,就从没有任何实权的家族边缘成员,成为了整个集团的亚太区总负责人。
他不需要下属来教自己做任何事。
就在空气近乎凝固的这几秒里,傅呈钧掌心里刚刚熄灭的手机屏幕,又骤然亮起。
没能等到回复的兰又嘉,再次发来了几条新消息。
男人也因此移开了目光,不再理会多嘴的助理。
一道道短促有力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梁思最后听见的是顶头上司冷淡至极的声音。
“不用去接他了。”
【算了,我还是不要去公司烦你了,你肯定在忙。】
【今天晚上回家好不好?】
【我真的很想见你。】
这一晚,傅呈钧没有回来。
他有很多处房产,更有独居的、随时有佣人待命的豪宅。
不来这里也是很正常的事。
在过去这一年里,兰又嘉早就习惯了。
他早就习惯了。
唯独今晚觉得无所适从。
初夏的夜晚竟这么冷。
他有太多话想跟傅呈钧说,有太多不安和惊恐想告诉对方……却没有一个当面倾诉的机会。
等兰又嘉下了车,又进出了一趟医院,黄昏将近,才等到了一条简简单单的回复。
【明天回来。】
没关系,只要等到明天。
或许明天,他就会收到今天那些检查报告都是误诊的好消息。
他在医院预约了最好最贵的检查,叫做pet-ct,是一台很大、很先进的医学机器,能令身体里的异常细胞无处遁形。
这台机器会检查出最好的结果,医生会告诉他:很抱歉,昨天是我们的系统出错了,你拿到的是别人的检查结果,而你的身体很健康,只是有一点低血糖。
不对,低血糖似乎才是别人的检查结果……
那他的检查结果到底是什么?
反正不可能是跟他毫无关系的癌症。
他一天都没有吃东西,却一点也不觉得饿,分明是身体很好才对——
在孤独森寒的夜里,在无数混乱颠倒的思绪中,兰又嘉精疲力尽地昏睡过去。
连在睡梦中,掌心都紧攥着恋人送给他的那抹蓝。
像攥着最后的依靠。
翌日上午,兰又嘉听话地遵从护士的每一步指引,直到在检查台上躺好。
四周很安静,安静得像沉在海底。
检查台缓缓升起,将他送进那座雪白恐怖的庞然大物。
隧道般的机器离自己越来越近,这一刻的兰又嘉冷不丁地想,或许他应该早一点把那枚戒指拿出来戴的。
那时要更合衬,不会松松垮垮地掉下来,能毫无保留地展示那颗蓝钻的美丽。
太瘦了其实不好看。
他不想自己变得很难看。
如果……如果这台机器足够好的话,以后他会好好吃饭的。
他一定会的。
他想重新戴上那枚蓝得很美的钻石戒指。
恍惚间,兰又嘉闭上眼睛,惶然地等待命运的审判。
第4章
“胰体尾部有占位性病变,代谢很活跃……扩散到了胰腺周围的大血管……包括附近的淋巴结,远处其实也有一些转移……”
午后的医院办公室里落满阳光,医生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出窗。
坐在他对面的年轻男生小声问:“胰腺?”
“胰腺在腹膜后方,是个消化器官。”医生听到他小心翼翼的语气,在心里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今天家属过来了吗?”
“没有。”他诚实地摇摇头,顺便解释昨天的失约,“昨天下午我赶着回学校参加答辩。”
“不叫同学陪你过来做检查吗?或者女朋友?”医生继续翻看着电脑上显示的检查图像,眉头越皱越紧,“你有没有跟父母如实说这件事?他们怎么——”
“他们都去世了。”
空气有一瞬的寂静。
说话的年轻人想了想,又补充道:“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对不起,医生。”
于是连见惯了生死的医生都有短暂的无言愕然,难以想象噩运竟如此偏爱眼前的人,接二连三地到来。
“没关系……抱歉啊。”
医生的视线终于从电脑屏幕上移开,心情复杂地望着这位异常年轻的绝症病人。
“是胰腺癌。”他不再做保留,直白地宣布诊断,“已经到了中晚期。”
悬垂在头顶的审判,就这样轻飘飘地落下。
日光灼热强烈,兰又嘉茫然地眨了眨眼,轻声重复着医生的话:“胰腺癌……中晚期?”
“对,发现得比较晚,不过这种癌查出来的时候大部分都是晚期了,因为早期几乎没有症状,非常隐蔽。”医生说,“跟其他病人比起来,你的状况其实算是比较好的。”
男生的眼睛霎时亮了一下:“是能够治好吗?”
“是你很年轻,体力会好一些,能抗住高强度的用药,所以可以考虑做转化治疗,效果理想的话,或许能达到做手术的条件。”
眼前这个病人显然有不错的家境,所以医生的态度还算乐观:“另外也可以考虑做个基因检测,看看有没有条件用靶向药物,总之要结合你的个人意愿和经济状况,来制定治疗方案。”
医生的声音里仿佛漂浮着希望的颗粒,那双本该明媚的眼睛愈发亮了,再一次问:“如果做手术、用药……是不是就可以彻底治好?”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切地告诉医生:“不用担心经济状况,我可以拿来很多钱……很多很多,不用担心钱,医生。”
他有一双漂亮得如珠如钻的眼睛,令人不忍打破此刻那里面晶莹的幻想。
可医生不得不说实话。
“要说彻底治愈可能有些过于乐观,手术风险其实很大,也有失败或复发的可能。”
医生斟酌着说:“针对胰腺癌晚期的病人,我们的治疗目标通常是延长生存时间,同时尽量提高生活质量,钱能帮我们做到的基本就是这些……当然,我们也期待奇迹的发生。”
对于这类病人,金钱已经不再起到决定性的意义。
更重要的是家人的陪伴和慰藉,才能令病人在癌症晚期日渐难熬的痛苦和绝望里,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可看着这个连续两日独自来做检查、独自听取绝症诊断的病人,医生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到这一刻,兰又嘉才真正听懂了医生的话。
这是一种不可能治好的绝症。
除非出现奇迹。
盈满光亮的眼睛霎那间黯淡下去。
在格外冷清的办公室里,医生尽可能鼓励他:“你也不用太悲观,如果积极治疗,其实没有那么糟,不少病人的生活质量都还可以,我有一个病人已经带瘤生存了近十年。”
“治疗会不会很疼?”他认真听着,讷讷地问,“是要做化疗吗?我在电视里看过做化疗,会掉头发,看起来很痛苦……”
“化疗是其中一种治疗手段,也有其他更温和的治疗方式。”
医生总是温柔又冷冽。
“但副作用或多或少都是存在的,所以我说你的状况算是好的,因为你很年轻,身体素质会比较好,能考虑的治疗方案就多一些。”
是啊,他还很年轻。
他才刚过完二十二岁生日。
因为蛋糕冒出来的红疹都来不及褪尽。
不定时发作的阵痛再度侵袭了柔软的腹部。
年轻的绝症病人微微蜷起了身子,眼眸茫然又湿润。
他安静了好一会儿,最后问:“如果不做化疗,只做那些能让自己没那么痛的治疗,我还可以……可以活多久?”
“……通常来说,生存期在半年左右。”
医院候诊区的冷灰色座椅上,有道单薄的身影垂着头,孤零零地坐了很久。
窗外的日光由浓转淡,兰又嘉几乎忘了时间的流逝,怔怔地盯着掌心里那个小小的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