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 第77节
松苓提着漆木攒盒,为沈鸢送上香薷饮。
“这天闷热得很,姑娘还是多喝些,省得中了暑气。”
她低声凑到沈鸢耳边,“我听说陛下的身子又不好了。”
沈鸢一口一口喝着香薷饮:“殿下又去侍疾了?”
松苓点头:“不单是殿下,皇后娘娘也是寸步不离守在陛下榻前。”
皇帝身子本就是强弩之末,从汴京到洛阳这一路更是耗尽心神。
谢清鹤这些时日都是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
沈鸢和谢清鹤同住一个屋檐下,却连一面也没有见过。
有时夜里难寐,醒来后总会发现谢清鹤书房点着灯,彻夜通明。
为着皇帝病重,随行的文武百官人人愁云惨淡,没人敢在这会设宴请客。
沈鸢扬首望向园中的牡丹,眼中流露出几分遗憾惋惜:“可惜了。”
满园花团锦簇,无人在意。
松苓低声:“今早娘娘又和殿下闹了一番,还是在御前闹起来的,娘娘砸了两个茶盏,哪还有心思赏花。”
皇后在外人眼前向来温柔亲和,不曾发过脾气,可见真是气得狠了。
沈鸢对皇后和谢清鹤都避之不及,她提裙,压低声音叮嘱。
“这些事你说给我听就罢了,可别同旁人说。”
松苓眼睛弯弯:“姑娘这是拿我当孩子看呢,这事除了姑娘,我哪敢同旁人说上半句,没的为姑娘惹事生非。”
话犹未了,忽而听见耳边一声鸟鸣,却是沈鸢养的那只吉祥鸟。
山雀展翅高飞,挺着圆滚滚的身子,时高时低,穿梭在林中。
沈鸢循着吉祥鸟的身影朝前望:“它倒是自在。”
一路跟着吉祥鸟往前走,沈鸢不知不觉走出谢清鹤的寝殿。
吉祥鸟没了踪影,只余树上乱颤的树枝。
沈鸢无可奈何挽唇,在自己掌心中倒了些谷粒。
忽然听见花障后传来两声笑。
“奇了怪了,这里怎么会有吉祥鸟?别是姑娘认错了?”
“胡说,我才不会认错,可惜我今日身上没带吃的,不然还能逗逗它。”
明宜扶着婢女的手转过花障,抬眼看见另一端走来的沈鸢,两人双双刹住脚步。
沈鸢立在原地,双唇张张合合,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明宜盯着沈鸢看了一会,忽而用力甩袖,转身离去。
婢女跟在明宜身边,好奇:“那是殿下身边的宫人罢,怎么也不上前来给姑娘请安。姑娘,你走那么快做什么,姑娘!姑娘!”
明宜双手捂住耳朵,头也不回朝前跑。
松苓不明所以:“姑娘,明姑娘这是……”
沈鸢温声:“回去罢,兴许只是路过。”
沈鸢没想到次日一早,她又看见了在寝殿外徘徊的明宜。
明宜并非空手而来,她手上提着铜胎画珐琅蓝花圆盒,站在原地磨磨蹭蹭,始终不肯往前迈出半步。
婢女一手执扇,立在一旁为明宜扇风。
“姑娘,要不你先回去,等会看见殿下,我再去寻你。这会日头晒得厉害,站久了,可不是闹着玩。”
明宜柳眉轻蹙:“那怎么行,都连着来了两日,总不会一回都碰不上。”
婢女小心翼翼:“我听说殿下这两日都在御前侍疾,若他不回来,姑娘岂不是白等?”
松苓诧异瞪大双眼:“这位明姑娘是为了殿下……”
隔着郁郁葱葱的竹林,明宜看不见廊下的沈鸢。
沈鸢手上执着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提裙往回走:“回去罢。”
宫扇挡住了从廊下穿透而来的日光,沈鸢抬眼看了悬在半空的红日。
“再过半个时辰,若是她还没走,你让给她送些冰酥酪,或是拿湃在井水中的果子。”
松苓:“知道了,我等会让人送去,姑娘可还要回去睡会,我瞧姑娘的精神不是很好。”
沈鸢揉着眉心:“许是昨夜睡得不踏实。”
她昨夜又一次梦见明宜,梦中的明宜站在栈桥上,望着她的双目涨满仇恨和不甘。
沈鸢只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忽而听见窗下传来松苓的声音。
送去的果子和冰酥酪都被退了回来,明宜不肯收下。
松苓皱眉:“你们怎么说的?她是不是知道……”
“松苓。”
沈鸢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松苓忙挽帘入屋。
她手上端着红漆描金梅花茶盘,松苓面色窘迫:“姑娘,这些都是明姑娘原封不动送回来的。”
沈鸢皱眉:“……她还在外面?”
松苓点头:“是。”
沈鸢沉吟片刻:“让人看着点,若有什么事,立刻让人来报。”
想了想,又道,“罢了,我亲自过去。”
松苓一面走,一面为沈鸢打扇,她喋喋不休:“这样热的天,姑娘怎么不坐轿子过来?若是有个好歹……”
话音未落,殿前忽然传出一声惊呼。
婢女扶着晕倒在怀的明宜,大惊失色:“姑娘,你别吓奴婢。来人,有没有人……”
沈鸢和松苓对视一眼,匆忙加快脚步:“快,去找太医过来。”
事出突然,沈鸢只能让人先将明宜送回自己的屋子,好在只是中了暑气,并无大碍。
两碗香薷饮灌了进去,明宜悠悠转醒。
瞧见坐在太师椅上的沈鸢,明宜又是羞又是恼,她愤愤转身,拿后背对着沈鸢。
沈鸢忍不住提醒:“你睡的是我的床榻。”
明宜恼羞成怒:“你——”
她起身,一手掀开锦衾。
步履匆匆从沈鸢眼前走过。
将至门口时,又忽的驻足。
明宜从婢女手中夺过蓝花圆盒,三步并作两步行到沈鸢跟前。
别别扭扭吐出一句:“这是谢礼。”
话落,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沈鸢慢条斯理起身:“我不要。”
明宜瞠目结舌,窈窕身影映在缂丝屏风上,她难以置信:“你说什么,这可是我……”
圆盒打开,一股酸臭味迎面扑来。
明宜眼疾手快拿帕子捂住口鼻,双眼震惊瞪圆:“不可能,这是我今早特意让厨房做的广寒糕……”
沈鸢面不改色盖上圆盒,她手指在盒子上轻敲了一敲:“这么热的天,广寒糕又是不经放的,自然容易坏。”
明宜讷讷张唇:“那怎么办?”
她望着沈鸢,好容易才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殿下他、他还喜欢什么?”
沈鸢讶异:“……你问我?”
“你不是同殿下……”
明宜话说到一半,倏然收住声,“罢了,你喜欢什么,明儿我再让人送来,就当是今日的谢礼。”
沈鸢一句“不用”还没出口,明宜抢先道:“我可不想欠你的。”
沈鸢哑然失笑。
明宜不悦皱眉:“你笑什么?”
“不是我说的。”
暖阁杳无声息,沈鸢倚着绣墩,慢慢拿铜箸子挑开香炉中的香灰。
雕花石香炉中点着松檀香,青烟似雾,模糊了沈鸢的眉眼,她吐气如兰。
“不管你信不信,总之,我从未和他说过。”
良久,明宜都不曾开口说过半个字。
沈鸢唇角扯出一点无奈:“松苓,好生送明姑娘回去……”
“我知道。”
冷不丁的,明宜忽然出声,她低声嘟哝。
“那夜我是在气头上,才会口不择言,后来回去后我想了很久。”
明宜唇角苦涩,“其实一直有人跟在我身后,是我自己不曾察觉。”
她望着沈鸢,脸上带了两分惭愧内疚,“我就是想找个人泄愤,对……对不住。”
明宜垂首敛眸:“我知道自己不该将怒气发在你身上,可是……”
“我养了一只吉祥鸟,你要看看吗?”
沈鸢眉眼弯如弓月,“是你之前同我说过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