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 第66节
穿长廊,过影壁。
松苓提着包袱,左顾右盼,她小声嘟哝:“怎么还没到?”
秦嬷嬷转首瞪了松苓一眼,而后又高仰着下巴,继续朝前走。
转过一道翠嶂,映入眼中的是三间抱厦。
秦嬷嬷推开最里间的一扇门,面无表情:“这就是沈娘子日后的住处。”
屋子逼仄狭小,只有小小的一扇窗子。
松苓双眉紧皱。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
她从怀里掏出一对金锞子,往嬷嬷手中塞去:“秦嬷嬷,我们姑娘前儿才病了一场,身子不大爽利,能否劳烦嬷嬷寻个干净地……”
秦嬷嬷连金锞子都不曾沾手,往后退开半步:“这是主子的吩咐,沈娘子若是不乐意,只管找主子去,我可不敢做主。”
她一双眼珠子上上下下打量着沈鸢,“沈娘子可念过书学过画?往日在家可练过琴,跳的什么舞?”
幼时在沈家,沈鸢也学过琴棋书画。只是荒废了这些年,如今也就书画尚可。
秦嬷嬷点点头:“书画就罢了,明日沈娘子先随我练舞。”
松苓诧异:“练舞?我们姑娘身子本就不好,怎好……”
秦嬷嬷一记眼风扫过来:“主子面前,你也是这样肆无忌惮?做奴才就该有奴才的样子,不然哪日连累到沈娘子,可没处让你说理。”
沈鸢眉心紧皱,抬手挡在松苓跟前:“她是我的婢女,不劳嬷嬷费心了。”
秦嬷嬷面色冷淡:“沈娘子自己心中有数就成,天色不早,我也就不打扰了,沈娘子请便。”
说是学舞,秦嬷嬷当真充当沈鸢的教习嬷嬷,日日天不亮就前来敲门,一日不落。
秦嬷嬷出身宫中梨园,规矩自然是一等一的森严。
过午不食,油盐不沾。
不过半月功夫,沈鸢整个人瘦了许多,纤腰盈盈一握。
秦嬷嬷点头赞许:“再过三个月,沈娘子约莫就能开始学响屐舞了。”
响屐舞是宫廷舞乐,舞姬脚踩木屐,在鼓上作舞。
鼓面只有巴掌大小,需得舞姬身轻如燕才能胜任。
沈鸢天资聪颖,一点即通。
秦嬷嬷是惜才之人,对沈鸢赞不绝口:“可惜沈娘子当年没能坚持,不然今日定另有一番造化。”
秦嬷嬷扼腕叹息,又遗憾沈鸢只是个见不得光的侍妾,不记名不上册,日后就算有了孩子,也得送到太子妃膝下抚养。
这样的侍妾在太子府中是最最下等的,连那些有头有脸人家的姨娘都比不上。
只供主人家玩乐。
沈鸢学的练的、身子如何调理如何保养、一颦一笑、该说什么该
做什么,都是照着谢清鹤的喜好而学。
一分一毫也不能出错。
如同傀儡木偶。
秦嬷嬷往日只照规矩行事,甚少会同沈鸢闲话家常,今日难得畅言。
“天色尚早,沈娘子今日再练半个时辰,明日我再来查沈娘子的功课。”
言毕,施施然离去。
沈鸢在芙蓉别院住了半月,除了练舞,还得学点茶调香。
好在谢清鹤这半个多月不曾过来,她难得落了清净。
秦嬷嬷不在,松苓立刻上前搀扶起沈鸢:“姑娘没事罢?”
她低头去看沈鸢红肿的脚踝,心疼不已:“我回房去取药来,姑娘且先等等,我去去就回。”
“不必,我只是……”
沈鸢还没出声阻拦,松苓已经提裙往外跑去,廊下只有脚步声回荡。
雨声淅淅沥沥,清寒透幕,松苓跑得极快,身影逐渐消失在雨幕中。
沈鸢百无聊赖收回目光。
花厅悄然无声,香炉点着松檀香,徐徐青烟缭绕。
这香是谢清鹤往日在东宫惯用的,沈鸢并不大喜欢。
刚到芙蓉别院那会,她还想让松苓换香饼点上。
可惜很快被秦嬷嬷阻拦。
不单是别院各处,就连沈鸢往日在房中的熏香,衣裙染的香料,也只能用松檀香。
黄花梨剔红嵌宝八屏风前立着一个竹丝鸟笼。
笼中关着的正是那只谢清鹤让人从南山带回来的吉祥鸟。
沈鸢本是想打开鸟笼放生,由着它在天地之间自由翱翔。
可又怕它认不出归家的路,若是还没飞出汴京就让人抓去,亦是不妥。
思来想去,还是想着有朝一日托人将它送回南山。
若是她的计划顺利,沈鸢也能带着吉祥鸟一道离开。
相处久了,笼中的山雀也渐渐认主,除了沈鸢喂食,旁人给的吃食,它看都不会看一眼。
松苓还曾笑这山雀有灵性,兴许是成精的。
可今日不知怎的,山雀在鸟笼中胡乱翻飞,掉落满地的羽毛。
沈鸢唬了一跳,忧心忡忡:“怎么回事?不会是昨日吃坏了东西罢?难不成是……”
她忽的转首。
廊庑下不知何时多出一道身影。
雨丝在谢清鹤身后摇曳,土润苔青。
沈鸢喃喃张唇:“殿下……”
身后的山雀还在展翅翻飞,怕它惹了谢清鹤不快,沈鸢忙忙挡在鸟笼身前。
“它今日应是吃坏了东西,不是有意冲撞殿下。”
因是学舞,沈鸢今日穿了一身莹白彩绣宝相花纹宫裙。宫裙薄如蝉翼,裙上系着小巧精致的银铃。走起路来,翩跹作响。
往日不觉得身上的宫裙有何异样,今日被谢清鹤这般盯着,沈鸢隐隐觉察出不对劲。
她往后退开半步:“我先下去更衣……”
“秦嬷嬷就是这样教你规矩的?”
谢清鹤淡淡吐出一声。
沈鸢茫然一瞬:“不是,我……”
她福身,退至茶案前,规规矩矩为谢清鹤沏了一壶恩施玉露。
荷袂垂落,露出一段白净细腻的手腕。
秦嬷嬷白日教沈鸢规矩,夜里也会往她房里送香膏香粉。
脸上、脖颈、后颈、手腕……
处处有讲究,处处用的香膏都不同。
沈鸢虽然好奇,却也只当是寻常的胭脂水粉,不曾多问。
谢清鹤轻声踱步至沈鸢身后,目光从她凝脂如雪的脖颈一点点往下。
沈鸢被他盯得不自在,半壶茶水洒落在茶案上。
耳边轻轻落下谢清鹤的一声揶揄。
谢清鹤勾唇:“半个月不见,怎么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沈鸢手忙脚乱:“殿下恕罪,我不是有意……”
一语未落,谢清鹤忽的单手托起沈鸢坐在茶案上。
茶水汩汩落了满地,泅湿沈鸢的锦裙,她惊慌失措。
谢清鹤不疾不徐,一手捻着沈鸢的金玉耳坠。
“苏亦瑾昨日离开汴京了。”
如一道紧箍咒落下,沈鸢身影僵硬一瞬,她往上扯了扯嘴角:“……是么?”
“听说是沈大姑娘找了天师,为苏亦瑾算了一卦。”
有沈鸢冲喜的事在先,苏老夫人本就对天师一事深信不疑。
听说汴京不利于苏亦瑾养病,苏老夫人当即拍板,将苏亦瑾送回洛阳老家。
除了苏尚书,一家子浩浩荡荡都回了洛阳。
当初沈鸢不曾回苏家,说是随净云大师念经为苏亦瑾祈福,待百日后再归家。
彼时苏亦瑾卧病在榻,苏家人人都围着苏亦瑾转,苏老夫人和苏夫人亦是日日跪在佛堂求神拜佛。
人人都道沈鸢讲情义,无人起疑。
沈鸢垂首敛眸,忽的道:“我知道。”
她攥紧手中丝帕,颤巍巍扬起双眸,“是我让姐姐劝他离开的。”
谢清鹤神通广大,定知道当日她给沈殊的书信写了什么。
谢清鹤挽起唇角,慢悠悠捏着沈鸢的后颈往上提起:“……为何?”
他半眯起眼睛,视线一寸寸在沈鸢脸上掠过,“沈鸢,你在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