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其实, 小月槐向太婆隐瞒了一件小事。
她束之高阁的那本无名功法,自己先前虽然背的滚瓜烂熟, 书角都翻卷了,但始终只是会背而已。
而那晚, 自己手心流出的血, 与碎玉交融的那一瞬——季月槐冷不丁地意识到, 自己终于……不只是会背了。
但小月槐选择不告诉太婆。
因为, 太婆不喜欢那本功法,也不喜欢他总兴高采烈地翻来翻去,还念出声。
四周寂静极了,唯有麦浪声一波接一波。
小月槐的心脏砰砰跳。
他在奄奄一息的麦草株旁蹲下, 阖上眼帘伸出手,悬停于其上。
仅仅几个呼吸后,小月槐浑身蹿过一股阴寒之气,他牙齿止不住地打颤,眼冒金星到几乎蹲不稳。
睁开眼,蔫了的麦草赫然变得青翠挺拔。
好厉害,好神奇!
小月槐的呼吸急促,心脏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兴奋又惶恐的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神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
后来,满身冷汗的他蹑手蹑脚地钻进被褥,眼角眉梢洋溢着喜悦与兴奋,天将破晓时,才沉沉睡去。
隔日醒来,他却像是受了风寒,头疼脑热、咳嗽流涕不止,过了半旬才堪堪痊愈。
太婆心疼坏了,忙前忙后地照料他,义诊都推脱不去了。
怪不得太婆不喜欢那功法呢。小月槐暗暗地想,确实很危险,我以后乖乖听话,不要再用了。
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听话。
季月槐又想起太婆临终前嘱咐的话。
她让他别去怨谁,也别去恨谁,平平淡淡地过完一辈子,就算是好福气。
自己这算是做到了吗?
季月槐不知道。
在似醒非醒,似梦非梦间,贴在自己胸口的碎玉沁出丝丝凉意,季月槐想用掌心捂热它,却怎么都抬不起胳膊。
他接连不断地坠入更深的梦境里。
“天珩兄,秦庄主近日身体可好些了?”
“是啊,今日众人聚首,难得的机会,我还想着,来拜见拜见他老人家。”
“若有什么需要的珍奇药材,尽管跟我开口,某定不遗余力为您寻来,以报当年提点之恩。”
“哈哈哈哈……感恩不尽,感恩不尽。”
秦天珩的语气很有辨识度,七分谦逊掺杂三分自傲,季月槐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但其余的声音,他一个也不认识,多半是其他大宗门的继承者们。
他和秦天纵为了躲开侍卫的巡视,正肩贴肩地靠在大殿后窗外的柱子后,刚好听见了这番对话。
秦天珩喝的有点醉了,大着舌头道:“他老人家身子骨还挺硬朗的,偶尔能下地走动,暂且还不劳烦着您们操心,哈哈哈哈……”
“哦?那可真是个好消息,可得择日庆祝庆祝了!”
“段兄,你真是尽出馊主意,老庄主需要静养,哪里受得住折腾呢?”
“这话没毛病,来来来,咱们哥几个干一杯,就当是……提前恭贺秦兄接任庄主之位了!”
赞美奉承之词接连不断地涌向秦天珩,将他捧得晕晕乎乎,一时间找不着北。
“……美娇娘在侧,杀生权在握,我等着实羡慕……”
“……雁翎山庄少庄主这响当当的名号一出,天下谁人不仰慕?”
秦天珩此时连“谬赞谬赞”这种谦辞都不说了,只是一味的斟酒喝酒,笑声里的得意难以掩饰。
“话说回来,老庄主久病难医,江湖皆知,此番好转,秦兄可是觅得什么好机缘了?”
“我看八成是,秦兄,瞒着兄弟几个这么久,不够意思啊。”
“嗯,说机缘嘛……倒也谈不上。”
秦天珩拉长语调,卖起了关子。众人也是好奇,皆殷切地催问着,大大满足了他的表现欲。
“前些时日,我为此事忙的焦头烂额,夜不能寐,没日没夜在藏经楼翻阅典籍,但都无所获。”
“直到有一夜,我实在心烦意乱,便去旁边的百宝殿晃悠,竟看见有一物在发光!”
“发光?可是夜明珠?”
“非也非也……”秦天珩啧啧摇头,“是——”
“一盏青玉灯。”
“灯?灯发光有什么稀奇,秦兄莫要拿我们开涮。”
“此灯可并非俗物。”秦天珩说的头头是道,“它没有灯芯,不用灯油,自个儿就能亮!”
一片哗然。
季月槐瞳孔骤缩,呼吸一滞。
秦天纵立刻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轻声询问:“怎么?”
季月槐强压下内心翻涌的轩然大波,假装惊讶地询问:
“三少爷,还有这种事儿么,真的假的?”
秦天纵淡淡道:“未有耳闻,多半是他胡诌。”
面对接踵而至的“灯如何能治病”“此物为何忽然发光”,秦天珩没再回答了,只是重复着:“不可说,不可说。”
胡诌的?
就这么恰好胡诌出青玉灯来?
季月槐藏在袖子里的指尖微微颤抖,他祈求般抬起眼眸,偷偷看了秦天纵一眼,想,不要骗我。
别人骗我无所谓,你不要骗我。
求求你。
“好。”
秦天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好?
季月槐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自己不知不觉间把心里话讲出来了。
“走吧。”秦天纵揽过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侍卫们背过身了。”
季月槐垂下眼睫,愣愣地“哦”了一声,心里说不出来的失落。
想什么呢?他奚落自己。
万幸,季月槐那颗悬在万丈高崖上、惶惶不安的心,最后还是安全落地了。
秦天纵没有骗自己。
是秦天珩。
他向所有人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蓦然间,一张难以忘却的苍老的脸,从季月槐的记忆深处猛地浮现,让他呼吸又急促起来。
深陷的眼窝,杂草般耷拉下的白眉,干涸河床似遍布开裂的皱纹,还有那浑浊的眼珠里,燃烧到只剩余烬的绝望神光。
“嗬——”
季月槐瞬间惊醒,他猛然坐起身,又“吧唧”一下被秦天纵的手臂给压回床榻。
只见秦司首酣睡在他身侧,胳膊像铁筑似的,横亘在季月槐的腰间。
秦天纵闭着眼,闷声问他:“去哪?”
季月槐哭笑不得,他以仰面朝天的姿势回答道:“睡不着,想散会儿步。”
“我陪你。”
于是,片刻后。
二人散步至锦鲤池边驻足。
今夜月光亮堂堂的,温柔地照亮了浮动的粼粼水波,以及水波里遨游的锦鲤们。
“你看,这条肥嘟嘟的。”
季月槐扔下几粒鱼食,笑着指向其中一条银红的:“真喜人。”
秦天纵扫了眼,评价道:“确实肥。”
“那条就苗条多了,游起来也灵活些。”
“……嗯,很灵活。”
“哎,角落里还有条纯金的,都说这是祥瑞之兆。”
“……嗯。”
回答越来越慢了。季月槐有些诧异地回首,只见秦天纵抱臂趴在石栏杆边,阖上了眼帘,歪着脑袋补眠中。
差点忘了,他公务繁忙,肯定是刚睡下不久,就这样被自己叫起来,肯定困得不行。
季月槐心软软的,他凑近秦天纵,略带歉意道:“困了是不是?走,我们回去睡吧。”
秦天纵摇了摇头,从臂弯里侧头,眼神从下往上的看向季月槐,带着倦意很重的鼻音道:“不回。”
顿了顿,他继续说:“我要陪你。”
季月槐有点羞赧,他盯住那条金色的锦鲤,目光跟随它穿梭于浮萍间。
见季月槐不回应,秦天纵顿觉不爽,直接了当地发问:“不要我陪吗?”
季月槐睫毛颤了颤,心知避无可避,便老老实实地回答。
“……要。”
秦天纵闻言,满意地挑挑眉,埋下头继续补眠。
良久,耳边传来季月槐的轻叹。
“今天月亮真圆。”
秦天纵睁开眼,只见季月槐正仰头远眺月亮,杏眼里盛满溶溶月色,如瀑白发散着淡淡的朦胧银辉。
像深林里刚修成人形的精怪。
秦天纵无端地想,若季月槐是精怪化成的,就是某种花草变的,而且是很香的那种,
“你看呀。”季月槐指了指夜空。
秦天纵慢腾腾地挪开眼,看向月亮。
嗯?
缺了小半块。
这也叫圆吗,秦天纵有点疑惑。
正欲收回目光,秦天纵的脸颊却忽的传来柔软的触感,还有些微水润,就好像——
被亲了一口。
“咚”的一声,鱼食袋从秦天纵手里滑落,直直地掉进池子里,锦鲤们一拥而上,快活地争抢起来。
第38章
秦天纵的侧脸轮廓起伏有致, 薄薄一层皮肉覆在棱角分明的下颌,鼻骨如刀脊般挺直,眼角微微下压, 冷淡矜傲的气质显露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