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有人求鱼带一点遗物或者骨头回来,睹物思人,或者好生安葬。”
可是一条小银鱼能运多少人骨呢?
分批分批艰难拆运回来,分不清谁是谁的,只好挖坑群葬,立百家碑。
她们不再生动,不再绽放笑容,不再翘首以待家门前河道里会不会出现美丽的银鱼。
“再后来,城中出现了疫病,”乐正瑛说,“人们很少关心银鱼传回来的东西,甚至有些害怕见到鱼。”
于是河道里渐渐堆起无人认领的尸骨,层层累累。
而岸上每天都在死人,拉起隔离区,深葬遗体,加热水源,挂黑旗的区域越来越多,绝望在汤药的清苦气里,渐渐笼罩了整座城。
“为防止瘟疫蔓延,也不愿担上屠城之名,围困她们的驻军心照不宣地阻断了水脉。”乐正瑛说,“她们别无他法,只能开始吃传信的银鱼,却不想,肉质却是自带微毒。”
想来由此,沦为罅隙。
有鱼很意外这里面居然没有出现棺材。
“自殷商过后,此间再无……过问战事的神明。”邰秋旻冷笑一声,“而一条鱼,不过因私心加诸,便被你们奉此为尊,又因送信送骨迁怒于身,不觉得可笑么?”
“可此地众人与世无争,何苦招来如此滔天大祸?”乐正瑛有些激动,开始咳嗽。
“象齿焚身罢了,”邰秋旻抬起被抓烂的袖口,淡声说,“诸位何不看开一点,要怨也不该怨及旁的,如此做派,真不是待客之道。”
“你说得倒是很轻巧,”乐正瑛摇头,“明明是银鱼带来了灾厄。我们自后世口中得知,这种鱼是伪神的使者,假装成祥瑞的模样,实际是扩路探道的鱼伥。每一处有银鱼出现的地方,都免不了沦为罅隙的延展地,轻则短时混乱,重则阖城献祭,只为开启去往……真正的应许之地。”
藤蔓崩断了,珠光迸射,有鱼不想再听,面沉似水,尾巴在空气里甩出了鸣音。
“嘭——”
筏……不,白狼被顶翻了。
符纸和白毛散开,四大只被突如其来的浪头猛地拍进水下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清楚袭击他们的是个什么东西,从河道深处悄无声息地浮上来,突然甩尾,或者翻身。
但所有人都没发现,太大了,还以为河水原本就是这种黑沉沉但偶尔折光的色泽。
方恕生被拍得有些晕,又灌了几口水,被人揪着后领,大力拖上岸时,边呛咳边艰难道谢。
“你怎么抱着石头,”对方纳闷,“嫌死得不够快?”
“啊?”方恕生抹脸奇怪道,“我抱的是郑组啊,我怕他丢了。”
而后他低头一看,怀里紧紧锢着的是块发绿的石头,被水流腐蚀,轮廓瞧着挺像人头,吓得一把推开。
他回头见乐知年顶着个独眼海盗造型,边拧衣摆,边说:“不知道他俩被冲到哪里去了……”
方恕生一骨碌爬起来,起得太快,差点又晕一跟头。
乐知年探手扶了他一把,说:“你慢点,他俩本事大,不会出事的。”
方恕生捂着脑袋唔声,缓了一阵,歪头瞧他,指指眼睛,说:“秘密武器?”
“差不多吧。”乐知年不欲多谈,朝不远处一抬下巴,“那里有城门,能看见吗?”
方恕生点头。
“走吧,”乐知年抬步,“希望那位前辈是个好说话的,托点关系,让我们好好回去。”
方恕生却是在原地四处张望过。
“你找那只……切片怪?”乐知年说,“我们在河上漂了两刻钟,牠跟上来的可能性不大。”
方恕生点点头,小跑跟上他,嗫喏一阵,开口:“万一又撞见牠了,你可以控制不石化要害吗?先留一留,别一枪打碎了。”
“那玩意儿没有要害吧,”乐知年奇怪地看向他,“而且留着干什么,你想学郑钱拿出去卖呐?”
说着他一把掏出黑卡,用精妙术法护着,防水防油还防火,慷他人之慨道:“你想刷多少?”
方恕生把他的手按回去,说:“我只是觉得,这里面或许有什么隐情,你也说了,神的尸体保存不了这么久……”
“现今玄门众家式微,指不定老祖宗的法子多着呢,他们还见过真正的神明。”乐知年语重心长,“生生呐,对待异端不能心慈手软,哪怕异端疑似有鱼和他家猫咪。这波明狼,相信我,年终考核稳了。”
方恕生尚不清醒的脑子把这通话捋了三遍,惊恐道:“怎么扯到鱼仔身上去了?!”
“你看啊,那位先生姓常,有鱼养父母也姓常,这是其一;”乐知年开始掰着指头跟他分析,“常先生有猫爪徽记,有鱼养着一只古怪的挖煤工,这是其二;有鱼原型是文鳐,乐正家藏着稀奇古怪的鱼尾标本,说明鱼和伪神关系匪浅,这是其三;常先生和伪神互为共生,庾穗作为伴生灵亲近有鱼厌恶那谁,这是其四……”
“等等等等,不能这么推,这世上又不止一条修成人身还养猫咪的常姓鱼。而且,长发穗穗多温婉呐,人缘这么好,联会里就没有不喜欢她的家伙。至于短发穗穗,人之常情,连我都不敢和她多说话……”乐知年腿长又走得快,方恕生费劲跟着,边比划说,“何况,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乐正熙所说全是真的?”
乐知年无所谓道:“组织已然证明。”
“你的质疑精神呢乐年年,你可是连联会高层都敢叭叭的人,”方恕生想要伸手摇他领子,“怎么落个水,就心向家族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指我脑子进水了。”乐知年幽幽道。
方恕生道:“我认为经过丁峰元和秦珍树的事,大家都应该想得明白,某些对于个体认知而言的真实,在宏观层面是虚假的。”
“可现在不是个体,而是群体,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认知,”乐知年说,“没有褒贬不一。”
方恕生反驳道:“连正史都不可能完全真实,何况一家之言?”
乐知年辩斥道:“那你能找出半点野史或者杂史吗,有谁能从古至今毫无立场不带情绪地全然记录?”
“我为什么不能?!”方恕生脱口而出。
“生生?”乐知年愣了一下,停步回头,“你……你刚才说什么?”
到底是谁脑子进水了。
第77章 迎鸯
方恕生垂头立于五步之外,片刻眨眨眼睛,啊了一声,一推眼镜,有些结巴道:“我的意思是……是为什么……为什么找不出来,之前也说陷落之地会被完全抹去,但现在不还是暗中有所流传吗?”
“你真是吓死我了,”乐知年孤疑地打量他,恍然以为对方方才略显犀利的眼神和语气是自己独眼眼花,“流转这种事……最多算轶闻,毕竟这年头连神话故事都有n个版本。”
“而且郑组也说了,那位瑛前辈……的尸体该是故于两年前,我就觉得乐正家或许不太可信……”方恕生边说边抬步过来,不妨靠近他时绊到什么,往前一扑。
乐知年见怪不怪,熟练地扶了他一把,说:“你低血糖又犯了?”
说着动脚踢过那处凸起,碎土崩落,露出一角封皮,刻着桐花。
那是一本记事簿。
乐知年皱了皱眉,下意识说:“我没把那本带进来,锁老大车里了。”
方恕生已然蹲身把它刨了出来,轻而易举翻开。
“奇了怪了,这东西挺喜欢你。”乐知年摸着下巴嘀咕。
方恕生冷不防说:“迎鸯道。”
乐知年哽了一下:“你怎么突然有口音了……”
“不是,”方恕生反手把书页展给他看,展到一半想起对方看不懂,遂捡了石块在地面划下两个字,“轶事记载,阴阳道落于大晏王都之外,本名迎鸯。”
乐知年盯着那两字,缓缓皱起眉头,却是一字一顿道:“大晏?”
方恕生缓慢读道:“大晏人可通鬼神,但不喜征伐,厌恶战事,是以将相嫁娶要过此道,渡国水,以佑余生宁安。”
“所以,这里是大晏都城旧址?”乐知年转头望向城门,“晏……没听过有这么个朝代……不过这城门作为都城门面有点寒碜了吧……”
方恕生摇摇头:“大晏没了,这上面说,这里是后人聚居而成的城池,世代隐居,安乐富足,不问外事。”
“既是隐居,又无所求,”乐知年说,“为何陷落?”
“因为棺材,”方恕生一目十行,终于扫见关键词,兴奋之际抓住了他的袖子,“因为有人想讨旧时骨好生安葬,乐年年,串上了!”
迎鸯道原先只管红事,因其福兆寓意渐渐从王庭延至民间。
可惜乱世之下,焉有宁安。
马革裹尸还亲友,不知君身是故人。
后来,战死之人越来越多,连尚未及笄的帝姬都披甲上了战场,这条迎亲道也就慢慢变成了迎骨道。
大晏末年春,国破那一晚,王都凭空消失,只留下这条掩于山水间的迎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