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的思绪出现堵塞,毕竟现在是白天——看上去算是——他总不可能赶了一晚上路都没到家。
  他家离工作的地方挺近的,就在……他突然摸到怀里的红封,工钱为什么要装在红封里?又不是吃席……
  有鱼似乎找到症结所在,把那红封掏了出来。
  封纸上的桐花开得正好,艳比海棠,他动作太大,弄破的纸隙间滚出几颗锞子,叮当叮当。
  那人问:“这是什么?”
  有鱼不确定地说:“工钱。”
  “工钱?”那人笑着捻起一颗,片刻捏碎了,“你出卖的是什么?这可是樱桃肉,里头混着死人的脏腑。五脏藏神,心主神明,金箔银箔作殓衣。”
  有鱼的头开始痛了。
  他心绪混乱,没能注意到从侧面飞来的纸钱,反倒是那人伸手,替他直接挡了一下。
  刀片似的钱币洞穿手掌,血溅上他额角,冰凉透顶,令人打了个哆嗦。
  “你想清楚了么?”那人逼近他,笑容定格,皮肤层像是溶解般,一寸一寸缓慢往下滴落,终成雨幕,“我再问你一遍,今日,天气如何?”
  “轰隆——”
  远空滚过一串惊雷,叉状闪电森寒,倏而映亮了有鱼略显苍白的面颊。
  他抬头的动作太大,连带着椅子腿在地板间划拉出好刺耳的一声响。
  但没人在意,外头暴雨倾盆,自习室里闷得不像话,依旧只开了一盏灯,而人已经快走光了。
  有鱼揩了揩脸上的冷汗,有些懵然地扭过头去。
  这里是下沉式负一楼,半地下室设计,窗户开在墙面中上方,接近天花板,只有常规大小一半。
  上面雨痕蜿蜒如注,只看得见杂糅成片的霓虹。
  “人呢,”他活动了一下睡僵的上半身,问,“不是交流会么?”
  方恕生把熄屏显示怼他面前,语气揶揄:“已经结束二十多分钟了,哥哥。”
  有鱼很疑惑:“我睡着了?”
  “是啊,”方恕生搓搓自己的胳膊,比他还疑惑,“我现在看着随手小记都能起鸡皮疙瘩,你居然能睡得着……那我今晚能跟你睡吗?”
  “海苔借你,你可以左拥右抱两只猫,再点一晚上小台灯。”有鱼打趣了一句,“话说,作者不该半夜灵感激增么,要不你趁机写篇人鬼情未了。”
  方恕生摇摇手指,严肃道:“最近风声不对,花市整改闭站,我要回归正经文学。”
  有鱼笑笑,拍过他肩膀:“那我以后的主演本子靠你了。”
  方恕生盯着他嘴角的笑意。
  “怎么了?”有鱼挑眉。
  方恕生直觉哪里不对,嘶了一声,挠头:“我想说什么来着。”
  室内太闷,两人收拾过随身物品,打算去一楼大厅坐坐。
  “这里没有工作人员清场么?”有鱼按亮电梯键,抬眼时轿门将好闭合,缝隙那头,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匆匆爬过,正好停在灯罩的位置。
  “这所图书馆是24小时制,虽然晚上没多少人。”方恕生揉揉眼睛,“位置太偏了,附近又没什么店,也没有小区。”
  有鱼莫名有些不安,但转瞬即逝,他默了默,问:“你怎么不直接叫醒我?”
  “我以为你昨晚又失眠了。”方恕生冲他展示打车页面,“本来想等雨小一点再走的,结果越下越大,还一直打不到车,我都加了五十块了。”
  有鱼感到一阵轻微的违和感:“其他人是怎么走的……”
  方恕生耸耸肩:“谁知道呢。”
  他们在大厅坐了十多分钟,大水蛾子成网乱飞,灯光忽闪忽闪的。
  有鱼注意到前台一直在低头打字。
  方恕生忍痛又加了五十块,终于等来一位司机师傅接单。
  图书馆外面修了个小花园,网约车开不进来,他们只得走到马路边上。
  雨一点没小,炸雷频起,看来全身湿透难以避免。
  有鱼头昏脑胀,抖伞时往远空望了一眼,顿住了动作:“天上飞的是什么*?”
  “嗯哼?”方恕生把背包换到胸前抱好,一抬眼镜,趁着夜色释放天性,甚至掐了个兰花指,“鸟儿还是云朵~”
  “没功夫跟你对歌,太太,”有鱼眯起眼睛,“看交通信号灯上面。”
  直线距离三百米外,暴雨中央,有人站立于横杆之上,长卷发飞舞燃烧,直至化成齐耳长短。
  那些碎掉的发丝盈亮好似九天星砂,又像是萤虫,绕人飞舞数圈后,薄纱一般轻飘飘覆于全身,寸寸化成透明的锁甲。
  闪电破开浓夜,极致高亢的空气撕裂声里,她面容冷艳,反手从脊背里抽出一把唐横来。
  第5章 异端
  车辆驶过的动静变得遥远而轻微,偶尔,有鸣笛被雨声断续拉长成模糊的号角音。
  雨势仿若海洋倒灌,雨帘又厚又急,那些霓虹如同边缘不清的颜料,胡乱搅和成团,着实难为方恕生这个半瞎。
  他顺着有鱼示意的方向仔细瞧了半晌,只看见糊成巨型雪花态的灯光,遂垂头揉过眼睛,边说:“咋啦,交通灯被雷劈了?那灯怎么一直没变……”
  有鱼很难解释。
  天地潮湿不堪,呼吸间满是浓郁的、泛着铁锈味的土腥气。
  他默默掐了自己一把——是疼的,遂更难解释了。
  方恕生晃晃手机页面:“走吧,师傅快到了。”
  “走不了,花园路上有东西,看着不像人,也不像大型犬。”有鱼语气艰涩而缓慢,世界观正艰难重启,“信号灯上面本来有个女人,她从背后抽出了一把刀,现在正……杀过来……”
  “砍瓜切菜”已经不足以形容那女人的动作迅捷和凶悍程度了,修剪规整的灌木丛间,各式肢体组织乱飞,脏器如絮。
  谢天谢地,暴雨和黑夜很好地掩饰了鲜血与杀戮,有鱼可以暂时麻痹自己,那些只是不小心被剁飞的瓜果……或者是有人路滑摔倒时爆了装备……话说回来,他可能还没清醒……近视远视白内障均可引起视物模糊……
  “你不是没戴眼镜吗?”方恕生顺着他的形容,有些凌乱地想象过几秒,接受速度却出乎意料得快,“我大概知道这是什么个情况,但是……你先掐我一把。”
  有鱼木着脸照做,视线再次捕捉到唐刀拉出的弧光。
  锐而亮,毫不挂血。
  方恕生嗷了一声,反手拉过他,快步返回大厅,躲在了承重柱之后。
  那柱子贯穿三层楼,刻满了千字福,慰人心安的同时却略显硌背。
  有鱼让开一点,偏头看见方恕生把手机屏幕划拉出了残影,低声道:“你在干什么?”
  “我下头有人。”方恕生一脸认真,语气严肃,但内容听上去哪儿哪儿都不正经,“你注意四周,我找找阎罗的联系方式。”
  有鱼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不要闹了,太太,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而我们不在你写的书里。”
  “我知道我没疯,我给你讲,这事我熟。”方恕生手上不停,边宽慰他,“虽然听上去很离谱,但我国的确存在着特殊部门处理各种超自然事件,全称……忘了,境内外习惯叫作联会和猎人。”
  “猎人?”有鱼半信半疑,也有可能是麻木了,连前台不见了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吸血鬼没给足出场费么?”
  “正规来讲那叫血猎,请不要串文明。”方恕生拨通电话,指指两人,“通常,外勤处理完区域异端后,会给无辜卷入异常事件的普通人消除记忆。”
  安检门安静如鸡,大水蛾子们源源不断地飞进来,一笼一笼的,身躯重重叠叠,疯狂扭爬着,几乎要盖满馆内所有照明。
  “他们行事都这么无所顾忌么?”有鱼拂掉肩头的鳞粉,有些担心今天还没给海苔开罐头,它怕是饿了,“无法消除怎么办,杀人灭口、威胁恐吓、还是伪装意外?”
  “你这想法太阴暗了,起码在我国不会。”听筒内传来忙音,方恕生切换号码,又拨了一遍,“只是喝喝茶,做做心理疏导,下个言禁术,再签份保证书。”
  “看来言禁术在你身上不管用。”
  “我比较特殊,有机会再说。”
  这座图书馆呈上窄下宽的不规则矩块状,现下四面玻璃幕墙开始龟裂,雨水从蛛网般的裂隙里汩汩灌进来。
  有鱼借着承重柱探出头,往大厅外看了一眼,不小心同花园里的人对上视线,又立马缩回来,说:“那个拿刀的女人过来了。”
  方恕生愣了一下:“她有穿制服吗,戴面罩了没?”
  对襟、盘扣、立领、缎面……有鱼认出来,那是穗穗。
  小姑娘偏好新中式,加之高挑丰腴,气质温婉,什么样的设计放在她身上都显得优雅而文气,实在不像是个武替。
  可或许是现下光线昏暗,再加上电闪雷鸣,有鱼晃眼看去,总觉得那身衣服像是寿衣。
  “没有。”他抿了抿嘴唇,“有没有可能,她才是……需要被解决的异端?”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