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芙蓉 第65节
“阿宴这是要出去?”江绪看了看天色,“莫不是还未用膳?走,我带你去膳房。”
宋昭只得跟上,试探道:“东宫进出现在需令牌吗?”她之前是太子舍人时,可不需要令牌这东西。
“今时不同往日,太子殿下如今值宿东宫,除六部官员外,皆需执令进出,这是陛下的命令。”
“原来如此。”
宋昭明白过来,或许是上次太子中毒一事,永庆帝下的这道令。
江绪走在前面,暗暗迁就着宋昭的步伐,想起那夜太子的话,眼神不由地打量起她来。
她一身朱红官服灼灼如火,映得唇若涂朱,齿如碎玉。纤腰本似三月柳枝堪折,却偏生一身铮铮铁骨,眉间凝着三分不驯,眸中淬着七分孤傲,生生将那艳色官袍穿出了裂帛碎玉的峥嵘气度。
若她能认可侯府,对侯府,对他,大有裨益,父亲尚且犹豫不决,他却率先答应了下来。
从龙之功,向来赌的是你死我活,况且小妹……早已与郑家结怨,若淮王殿下上位,他们的日子定不会好过。
宋昭察觉到江绪的目光,见四下无人问道:“兄长有话不妨直说,这里没有外人。”
“那……我家有个小妹,”江绪欲言又止,“听说阿宴今日去礼部取了选妃名册……”
宋昭点点头,“兄长想为她撤走画像?还是想……”
江家小妹,与她同名同姓的宋昭小姐,不是自幼体弱多病,整日不见人么,怎么会参与选妃,莫不是因陛下的那道五品官员嫡女皆可参选,来充数的?
侯府小姐,自然千娇百宠,怎舍得送到宫中受磋磨。
宋昭理所当然地以为江绪是不想小妹参选,方才萧钺顺手一指的第五页第七个名字,正好是宋昭的名字。
江绪却摇了摇头,看着宋昭的眼睛认真道:“阿宴想多了,既然参选断没有半途而废的理由。兄长的意思是,小妹那幅画像你可看了?细看之下,竟有几分与阿宴相似呢,也是刚刚知道,阿宴还有位阿姐,幼时走失了……”
宋昭脸色忽然发白,江绪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拿江家那位素未露面的小姐,冒充她?
难怪镇远侯在御书房外,意味深长地冲她点头;难怪江绪这般热切对她,还强调自己要叫他兄长,竟是因为这样?
这怎么可能,她绝不答应,她父亲也不会答应的!
不对,若江小姐冒充自己,阿宴醒来,那她又会是谁?
一时间,宋昭心乱如麻。
“阿宴,你怎么了?你没事吧?”江绪见她脸色不对,忙扶住了她的手臂。
宋昭蓦地退开一步,“无……无事,多谢世子相送,膳堂就在前方了,我自己去就行。”说完,大步离去。
江绪站在廊下,忽然有点发蒙,然后一拍脑门,哎呦一声,他怕不是把事情办砸了?宋世子远比他想象中聪明!
他在廊下原地转了几圈,像个热锅上的蚂蚁,想了又想,终于掉头去了
文华殿。
……
午后,宋昭并未去文华殿陪萧钺誊录批阅,而是直接回了凤来阁小憩。
若水早已将绛雪轩中常用的物什搬了来,阁内增加了四名宫女和一个管事姑姑,另两个老太监守门。
她昨夜没睡好,天不亮又随太子銮驾去了南郊祭天,偏又逢父亲获赦、江家小姐之事接踵而至,种种思绪如乱麻般绞在一处,令她身心俱疲,神思恍惚。
身上热一阵,冷一阵,强撑着走到内室,倒头便睡下了。
再睁眼时,暮色已沉,唯有一盏鎏金宫灯在犀角灯罩中幽幽吐着昏芒。
她扶额起身,忽觉天旋地转,这满室浮动的光影,竟与南州画舫那夜别无二致。当时舫外江涛拍岸,此刻殿外竹影摇窗,恍惚间连那灯焰都化作了河上渔火。
帐外烛影忽地一晃,鎏金床钩发出细微的铮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挑开鲛绡罗帐,玄色广袖带着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你醒了,”萧钺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热退了,可还难受?”
宋昭想躲,可她好似被抽干了力气,反应都慢了许多,将头扭向一边。
“病了也不老实,”萧钺抓住了她的手,“饿了吗?”
不知为何,宋昭只觉眼眶一热,两行清泪便毫无征兆地滑落下来。
“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萧钺声音陡然一紧,修长的手指已抚上她的脸颊。未等她回答,他突然转身,冲着屏风外厉声喝道:“王太医!还不快滚进来!”
那声音里的焦灼,惊得王太医擦了擦额角的汗,战战兢兢地跑了进来。
王太医躬身立于榻前,手指轻搭宋昭的腕间,沉吟片刻后缓声道:“回殿下,世子乃是风寒侵体所致。脉象浮紧,舌苔薄白,当是冒风受凉,邪气客于肌表所致。老朽开个温和方子,服上两剂,好生歇养便是。”
他收回手,将药箱中的青瓷脉枕仔细收好,“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若抽丝。世子如今最要紧的是凝神静气,这风寒虽不打紧,可若多思多虑,难免耗伤心血。”
“开方子吧。”萧钺道。
室内重新归于宁静,萧钺拉着她的手,拭去她的泪,轻声软语安慰她。
宋昭却抽回手,嘶哑着嗓子问他:“你是谁?”
萧钺的身子陡然僵住。
第68章 禁锢她这个吻像是一场惩罚
萧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她面颊的温度。昏黄的宫灯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将那双深邃眼眸中的青灰色倦意映照得分外明显。
他的喉结无声地滑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宋昭向后挪了半步,后背抵上冰冷的雕花床柱。说什么失忆,什么选妃,都是为了将她留在宫中罢了!
“或者应该问太子殿下,我是谁?是江家小姐,还是宋家失而复得的大小姐?”她眼底一片冰冷,直直望着萧钺的侧脸,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被你发现了,”萧钺转头迎上她的目光,声音酸涩不已,“七娘,你总不能一辈子做宋晏吧?若宋晏醒来,你之前的纨绔行径,难保不会被人知晓,还怎么进宫为妃?我也是为了你好。”
“那我岂不是还要谢谢殿下为我费心筹谋!”宋昭道:“为了我好?殿下有没有问过我的意思,问我想不想进宫为妃?”
萧钺垂眸,心底漫过一丝丝疼,“你不愿意吗?我以为你是愿意的?难道你不愿意?”
宋昭的指尖微微一颤,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缩回袖中。恍惚回到了南州芙蓉巷,她欲逼婚九鸣,说过同样的话:
——“我们不是两情相悦吗?我以为是了,你认为不是吗?可我靠近你的时候,你并没有躲开,难道不是吗?”
——“我知你的眼睛能隐约看清东西,可你还是甘心情愿住了下来,心安理得的接受了我的示好,我以为你是愿意的,难道你不愿意吗?”
没想到,数月前说过的话,反倒用到自己身上,还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宋昭觉得自己就像深秋枝头最后一片红叶,用尽全力抓着枯枝,却在萧钺这一句话里,被北风轻轻一吹,就摇摇欲坠。
她忽然想在芙蓉巷那日,九鸣坐在软榻下棋,她手中拿着《六韬》枕在他腿上,一句一句念给他听,而他们之间,却再难回到最初。
“九鸣,”她声音很轻,像是一缕烟,却能轻易拨弄起萧钺的心,“你放我走吧!”
萧钺只觉得心像被挖了一个洞,无论他怎么补,都补不上。
他俯身紧紧抱住宋昭,头抵在她肩窝处,颤着声音道:“七娘,走去哪儿?你是我娘子,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宋昭缓缓闭上眼睛,睫毛被泪水浸得湿透,在烛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那些过往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在黑暗中闪现——初见时她将他当作以色事人的小倌,再见时他双眼覆着雪色绫缎像谪仙下凡,月影节上他拉着她的手,画舫上他将她紧紧拥进怀中……
每一帧画面都像钝刀割肉,让她的心口泛起一阵阵绵长的绞痛。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在下颌处悬成晶莹的弧线,最终坠落在交叠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重而缓慢,仿佛随时都会停止。原来最痛的从来不是歇斯底里,而是这样清醒地、一分一秒地,任由回忆将心脏凌迟。
他们的开始就是一场利用,那些虚心假意的谋划算计,摊开了都是难堪的过往,和互相利用的仇恨,还怎么在一起?
她缓缓睁开眼,“臣会帮殿下稳固军权,南州二十万大军听命殿下调遣,另有万两黄金充作军资,助殿下登临帝位,作为条件,殿下放我出宫,我会偏安一隅,再不踏足盛京。”
萧钺猛地抬头,那双惯常含情的桃花眼此刻猩红一片,像是淬了血。他下颌绷得极紧,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万两黄金——是你的赎身银?还是你翻东宫床榻的赏金?”
“宋昭,”他唤她真正的名字,像字字带血,“你宁愿将自己当作交易筹码,也不肯留在我身边?”
她怎可轻贱自己的一颗真心,轻视她在自己心中重逾性命的分量。
他忽然抬手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腕骨生疼,“你可知你轻贱的是……”
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呼吸间都是血腥气,却在对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时,再也说不下去。
“这样也好!”
他声音忽冷,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在我未登基之前,不准离开我!”
萧钺话音未落,突然一把扣住她的后颈,带着血腥气的唇狠狠压了下来。这个吻像是一场惩罚,他蛮横地撬开她的唇齿,如同攻城的将领般长驱直入。
宋昭的挣扎被他单手就轻易制住,他另一只手死死掐着她的腰肢,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碎在怀里。
唇齿间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分不清是谁的。他像是要把这些时日积攒的苦楚、愤怒、不甘,全都通过这个暴烈的吻灌注给她。
泪水从宋昭眼角滑落,却被他用拇指粗暴地拭去。
他的呼吸灼热而混乱,喷洒在她颈间时激起一阵战栗。这个吻里没有半分往日的温柔,只剩下野兽般的占有与撕咬,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拆吃入腹。
宋昭的呜咽声被他尽数吞没,纤细的手指徒劳地抵在他胸膛上,却推不开半分。
萧钺的吻愈发凶狠,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揉进骨血里。直到尝到她唇上咸涩的泪,他才如梦初醒般猛然松开。
两人急促的呼吸交织在咫尺之间。萧钺看着她红肿的唇瓣和泛红的眼尾,胸口剧烈起伏。
他抬手想为她拭泪,却被她偏头躲开。
萧钺的指尖微微发颤。他看着她倔强偏开的侧脸,那滴悬在她下颌的泪珠像把利刃,狠狠扎进他心口。
“七娘……”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几分懊悔,和几分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哀求。
宋昭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将身子往阴影里又缩了缩。摇曳的光影将那道泪痕照得发亮。她攥着枕头的手指节发白,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萧钺喉头发紧,心口生疼。
他想起流萤谷那夜,她抱着枕头忽然出现在他卧房,那时她眼角眉梢都是欢喜,像天上的仙子化作的芙蓉。
记忆里的芙蓉香仿佛还萦绕在鼻尖,可眼前人却已退到烛光最暗淡的角落。
萧钺胸口闷闷地疼,原来最痛的不是她不在身边,而是她明明近在咫尺,却再也不会对他露出那样明亮的笑了。
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言语都苍白得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