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芙蓉 第58节
永庆帝看在眼里,却未点破。
宋昭深夜回到绛雪轩,累得倒头就睡,却睡得十分安稳。
第二日有了经验,宋昭做起事来格外得心应手起来。
近日廷议一直围绕天子祭天一事。
依据祖制,这本该是天子亲祭,永庆帝却已连续两年交由太子萧钺代行。
而今,太子中毒之事虽被永庆帝一纸封口令压下,群臣嘴上说着“太子出城办差”,可眼底的暗潮却骗不了人。
祭天人选之争愈演愈烈,几位皇子门下的奏折雪片般飞向御案。
郑国公一系力推五皇子,奏章中极言其“通晓天文历法,精研祭祀典仪”。今日廷议,却又有多位大臣联名保举三皇子,称其“仁德宽厚,礼贤下士”。
这哪里是在议祭天,分明是在试探国本。
御书房内,永庆帝怒极反笑,猛地将御案上的奏折尽数扫落。雪片般的奏章纷纷扬扬洒了满地,朱批未干的墨迹在青砖上洇开血一般的痕迹。
“好一个礼贤下士!好一个精通典仪!”
帝王的声音似淬了冰,惊得殿外值守的金甲卫都不由绷直了脊背。
路公公慌忙跪在角落里,连头都不敢抬,只听得永庆帝冷笑道:“朕还没死呢,这些奏折倒先争起从龙之功来了?”
宋昭垂着头,忍不住劝解道:“陛下喜怒,龙体要紧。”
永庆帝声音略缓了缓,吩咐路公公道:“路通,去太医院问问,若还不能令太子醒来,朕摘了他们的脑袋……”
路公公领旨,急忙去了太医院。
宋昭犹豫再三开了口:“陛下,臣在南州时偶遇一位医师,极擅长解毒,这两日应该能到京都,或可为太子一试?”
永庆帝眸光森冷,指尖轻叩御案:“宋卿可敢为这医师作保?”
宋昭重重叩首,额间抵着冰凉的青砖:“微臣愿以性命作保!”
“性命?”帝王突然冷笑,龙袖扫落案上茶盏,瓷片在宋昭膝前迸裂,“若太子有半分差池……朕要宋氏满门陪葬!”
“臣定不会让太子有事,”宋昭声音颤抖却斩钉截铁。
殿内忽然一静。
良久,永庆帝沧桑的声音响起:“记住,朕要的不是你宋氏满门的血,而是太子的安然无恙。”
“臣……定当竭尽全力!”
“明日休沐,你回去将那位医师带来吧!”
……
再次踏入东宫,宋昭恍若隔世。
幸得巫医及时来了盛京。原以为她不肯进宫医治太子,在宋昭讲清楚原委后,她竟答应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九叶灵芝草,或许是因为前朝的半月散,勾起了巫医的好奇心,才答应了吧?宋昭如此想。
她按照巫医的药单,将永安堂中能用的药材全都调了一遍,又专门打造了若干银针。
黄昏时分,借着夜色的遮掩,他们一同进了东宫。
延吉一路跟随,直到巫医进了太子寝殿,他便止住了脚步。
同样的,宋昭也停在了在玉阶下,没有永庆帝的旨意,她不敢贸然见萧钺。
“世子请回吧,这里老奴盯着,有消息定会知会绛雪轩,还请世子放心。”
宋昭抬眸望向殿外,朱漆廊下悬着的八宝琉璃宫灯在夜风中轻晃,灯影在她素白的脸上忽明忽暗。
“祭天……只剩下五日了。”她轻声道,声音散在穿堂而过的寒风里。
“世子放心吧,太子殿下是九曜护帝星的命格,定不会有事。”
宋昭心念一动。
赫连信的生辰八字和太子殿下的一致,那这命格也是相同?这背后布局之人,不可不谓险恶。
“延总管,为太子批命的钦天监监正是如今的赫连朔大人吗?”
延吉沉思片刻道:“不是赫连大人所批,不过,赫连大人那时已入了钦天监。”
宋昭眼中骤然闪过一丝锐光,像是夜空中划过的流星:“那前任钦天监监正……如今身在何处?”
延吉身形骤然一滞,手中拂尘无意识地缠紧:“前任监正徐大人,三年前得了癔症,如今在宫外静养。”
“得了癔症?”宋昭眉心微蹙。
延吉左右环顾,忽然压低嗓音:“说来蹊跷。徐大人素来谨慎,那日却直闯御书房,披发跣足高喊……”
“喊的什么?”宋昭急问。
延吉喉头滚动,“说什么紫微垣帝星晦暗,荧惑守心大凶之兆……紧接着他像灵魂出窍般,喃喃自语见到了陈王……”
宋昭猛地倒退半步,这话不是当初梁帝灭陈前,造势所用的托词吗?
怎么又涉及到了前陈?
未及细想,唐大夫这时急匆匆走出来,手中拿着一个青瓷小瓶。
“请世子帮忙分辨一下,那日殿下服药时可是这个味道?”
宋昭拧开封口,凑近了闻了又闻。
唐大夫紧张地问:“不对吗?这瓶是最接近了啊!老夫仔细研究了郡主的脉象,又从偏殿寻得香灰……和巫医刚刚研究过……”
“就是这个味道。”宋昭打断了他的话,笃定道:“就是这个!”
唐大夫忽地笑了,连日笼罩在眉间的阴翳一并消散了去,连连说道:“太好了,太好了。”
宋昭紧绷的心弦紧跟着松懈下来,仿佛千斤重担从肩头卸下。
太子转危为安,偏殿的风波,总算能过去了。
那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宋昭望着宫墙上方四角天空,墙角寒梅怒放,忽觉自己就像纷落的花瓣,飘飘荡荡,不知归处。
第61章 太子选妃不可私下相见,这是圣旨。……
翌日大朝,群臣正为祭天之事争执不下时,永庆帝忽振袖而起,冕旒玉珠碰撞间,声若洪钟:“今岁祭天大典,仍由太子代行!”
此言一出,满朝寂然。
侍立在蟠龙柱旁的宋昭眼睫微颤。
这些日子随驾左右,早练就了闻雷霆而不惊的本事,此刻却仍觉袖中指尖发颤。
巫医为太子诊治已有两日,期间未传出任何消息。
后日便是祭天大典,梁帝金口玉言,太子应该是醒了!可这深宫之中,竟无一人告知与她,宋昭只觉得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礼部尚书率先出列,广袖高拱:“太子殿下仁德感天,代陛下祭天实乃顺应天命!陛下圣明!”
随后陆续有朝臣附和:“太子殿下精研礼经,祭仪娴熟,实乃不二人选!”
“太子殿下深得民心,此番代祭必能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太子殿下文韬武略兼备,代行祭天定能震慑四方!”
“老臣记得去岁太子代祭后,江南便降下甘霖解了旱情。天意如此,陛下圣断!”
朝堂之上,方才还剑拔弩张争论不休的两派朝臣,像约定好了一样,立刻统一口径,如提线木偶般齐声高颂。
将太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简直要奉为神明一样的存在!
御阶之下,群臣山呼万岁,面上尽是谄媚。
宋昭将御阶下众臣的神色,一一看在眼里。满朝文武,究竟有几人真心为太子?
什么天命所归、深得民心、威震四方,这些溢美之词表面是颂扬,实则句句暗藏杀机。这般造神之举,分明是要将太子架在烈火上炙烤。
散朝以后,宋昭找了个空当,悄悄将延吉拽到一旁,低声问道:“延总管,太子殿下他醒了吧?”
却见延吉眼神躲闪地点了点头:“世子放心,殿下已无大碍了。”
宋昭心中不安,却知道再不能多问,眸中一闪,“那巫医呢?她出宫去了吗?”
“世子当知道宫中规矩,”延吉话音一顿,接着道:“巫医暂时还不能出宫。”
“那……能否让巫医替我把把脉?最近身上总是不好。”宋昭只得换上另一个法子。
延吉犹豫再三:“世子稍等等,容老奴禀报过陛下,再行定论。”
“多谢延总管,还请多为少虞美言几句。”
“世子客气了,若身子不适,先去御茶房歇息,陛下召唤,老奴再来寻世子。”
宋昭也知道永庆帝不会那么快答应,便照常去了御茶房候着。
她在陛下身边多日,早与御茶房中诸人相熟。进去后便径直躺在了胡床上。
方菱姑
姑今日当值,见她神色不对,端来了一碗姜枣汤递给她,“喝下暖和暖和身子,你这毛病时常有吗?”
她是女子的身份,旁人不知,方菱却是知晓的。宋昭今日来了月事,身上懒怠了些,便被方菱看了出来。
宋昭接过碗,耳尖泛起一抹薄红:“多谢姑姑体恤,小毛病不碍事,一年里总也有那么几次不爽利。”
方菱将暖炉往她跟前推了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女儿家身子骨金贵,偏生要在这男人堆里打滚。”
她压低声音,“月事带我多备了几条,都用药香熏过。回头让若水去取,这几日切记不要着了凉,以防将来——有碍子嗣!”
子嗣?!
宋昭忽觉小腹又一阵绞痛。
她蜷在胡床一角,将薄毯拉过头顶,在黑暗中缩成小小一团,温热的泪水无声地滑过鼻梁,她死死咬住毯角,连抽泣都压抑成细微的颤抖。
御书房内,永庆帝端起茶盏,不经意地道:“身子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