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芙蓉 第57节
“回陛下,是方菱姑姑。”宋昭回道。
永庆帝点点头,“宋卿啊,听闻你在南州最爱听曲,可曾听过《还君明珠》,且说来听听。”
宋昭顿时尴尬得无地自容。
她在南州的种种不堪行径,想必悉数呈到了御前。也难怪陛下会生气,如此顽劣不堪的她,竟然玷污了白璧无瑕的太子殿下。
“回陛下,”宋昭定了定神,脑中顿时闪过无数念头,最后还是选择最诚实的一种,“微臣确实在南州听过,那日是袁大人家的三公子袁子昂的生辰……”
她将画舫那日之事娓娓道来,末了又加了一句,“正是那日宴后,臣返家途中遭遇了不明人士追杀,才遇到了身受重伤的太子殿下。”
永庆帝一杯茶饮尽,却未再问。
这时路公公禀报,说钦天监监正赫连大人到了。
宋昭眉心一跳,欲收起案上的茶具返回御茶房,却被永庆帝拦住,淡淡吩咐她一旁候着。
钦天监监正赫连朔,约莫三十来岁,身量颇高,却瘦得似一根青竹,裹在官袍里空荡荡的。一张脸白净无须,颧骨略高,两颊微凹,倒显出几分道骨仙风的模样。
宋昭还是第一次见赫连朔,早就听闻赫连信有位叔叔在京都做官,却不知他有如此造化,竟做到了钦天监监正的位置上。
赫连朔叩首道:“臣观星象,已选好几个祭天的良辰吉日,还请陛下过目。”说着呈上一道折子。
路公公上前接过,呈给永庆帝。
永庆帝略看了几眼,合上折子随手放在了御案上,抬眸望向赫连朔:“那日在梅园,朕遇到了爱卿家中的子侄赫连信。”
赫连朔急忙俯首跪地,诚惶诚恐道:“子诚久居南州蛮荒之地,甫归京都不知宫中规矩,此番御前失仪,实乃臣平日疏于管教之过,还请陛下恕罪。”
永庆帝不耐地皱眉:“听闻你兄嫂落崖而亡,其子是由你父亲亲自教养长大的?”
“陛下容禀,”赫连朔喉头滚动,声音里似压着苦涩:“二十年前惊蛰那日,兄长携大嫂归宁省亲,途经碧落山时遭遇劫匪。仓皇逃命间……连人带车坠下山崖。”
“待臣带着家仆寻至崖底时,只见…
…只见崖下青石染血,兄嫂早已气绝身亡。”说到这里他声音猛然一颤,“可在他们尸身旁,竟躺着个婴孩,裹在云纹锦缎襁褓里面,在血泊中……哭得撕心裂肺。”
宋昭眼锋陡然一凛,那襁褓中的婴孩是赫连信?落崖还能大难不死?
赫连朔哽咽道:“也多亏了婴孩的哭声,臣才寻到了兄嫂的尸身。上天有好生之德,父亲为那婴孩取名赫连信,记在了兄长名下,也算为兄长延续香火了。”
宋昭的呼吸骤然凝滞,指尖紧紧揪着袖口,凝视着赫连朔颤抖的官袍下摆,忽然觉得满殿的龙涎香都化作了碧落崖底的血腥气,赫连家精心教养二十年的麒麟儿,竟是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
“原来如此,襁褓中无任何证明其身份的东西吗?”永庆帝的声音平淡无波。
“有!”赫连朔斩钉截铁道:“臣将那孩子带回府中,从襁褓的夹缝里找到生辰八字,还有一枚玉坠,刻着花纹。父亲曾拿着纹样遍寻南州,均无一人与那孩子相认。”
“竟有此等境遇!”路公公这时感叹了一句:“恕老奴多嘴,那玉坠是何模样?”
宋昭心念一动,路公公不会平白无故插嘴。
先前陛下问她关于还君明珠之事,接着便又问起了赫连信的身世,还有那则真假公子疑云的折子戏……
借由路公公之口,问出玉坠的样式。难道陛下怀疑换子一说,疑心赫连信是皇子?
与赫连信年岁相当的只有太子萧钺,而萧钺又是从南州寻回来的……
宋昭的心怦怦直跳。
赫连朔留下了玉坠图案,便离去了。
永庆帝将纹样拿给宋昭:“看看是否熟悉?”
宋昭手指微微颤抖,那玉坠形若凝露,上窄下圆,花纹简单,寥寥几笔便辨出一朵芙蓉的模样,纹路走势却又藏着“心”字形的暗纹。
先皇后名讳——薛迎心!
若这枚玉坠是真的,那萧钺则危矣。
“回陛下,臣看玉坠纹路,神似一朵芙蓉花。在南洲,家家户户皆养芙蓉,此花随处可见。”宋昭平静道。
永庆帝指尖轻抚玉坠上的芙蓉纹,眼底泛起一丝追忆的冷光:“不错,此花在二十年前曾盛行京都。”
他忽然抬眸,目光如刃般刺向宋昭:“你可知为何?”
殿内金兽香炉吐出袅袅青烟,模糊了帝王半张面容。宋昭后背渗出细密冷汗,二十年前,薛皇后尤爱芙蓉花。
“臣愚钝,”宋昭道:“想来是因芙蓉有荣华之吉兆。”
“非也,传说此花象征着忠贞!”
永庆帝脸上闪过一丝悔意,“可朕终究是个负心人!”
宋昭垂眸,想起东宫中的太子,心中顿痛。
他自小受到百般苦楚,到头来,竟不是真正的皇子吗?若赫连信是皇子,为何用此迂回的法子引起陛下的注意?
那日梅园赫连信偶遇陛下,是巧合还是蓄意为之?
宋昭一时心乱如麻,太子身上的半月散,碧落崖下赫连信第一个寻到了他们,六岭村与山匪勾结,巡检司的人通风报信……
这一切似乎都与赫连信有!
第60章 不知归处东宫那里,你不用再去了。……
心事重重之下,宋昭在御书房的一举一动都格外谨慎。
午膳时被留下与永庆帝一起用。
金盘玉盏间尽是山珍海味,可永庆帝神色淡淡,只略略举箸,便分赐给了后宫诸人。
“往后你便宿在值房吧,东宫那里……不用再去了。”
宋昭心头猛地一沉。不准出宫,不准去东宫,只能困在永庆帝的眼皮底下……这分明是变相的软禁!
她此刻才明白永庆帝让她旁听赫连朔奏对的用意。
事涉储君,不可能不谨慎。
“臣遵旨!”
木已成舟,宋昭领旨谢恩。
永庆帝看着宋昭恭敬领命,张了张口又抿住,终究没能说出那句压在心头的话。
“带她去值房。”他淡淡吩咐路公公。
待殿内重归寂静,他负手望天,终化作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倒是能沉得住气!”
大总管延吉侍立一旁,扬起一抹笑:“太子殿下的眼光不错呢!”
“他?哼,为了个女子连江山都不要了……”永庆帝语气多有嫌弃,“延吉啊,朕如此安排,太子若醒来会不会同朕大闹一场?”
“这个老奴不知,可老奴知道太子一向孝顺懂事,定会明白陛下的苦心的。”
永庆帝忽地笑了,“朕倒是希望他同朕闹一闹。如不是这个宋世子,朕都不知他如此执拗!”
“老奴说句僭越的话,这不正是随了陛下吗?”延吉壮着胆子抬眸,声音却很轻:“所有的苦都往心里咽,天大的委屈也只肯自己扛……”
“随朕么?”永庆帝垂眸,哪里是随他,分明是随了薛迎心的倔性子。她当年便是这般,宁肯咬碎了牙往肚里咽,也绝不向他低一次头。
当年是他不顾她的劝阻,执意过江追杀定王陈绝,导致她被掳走。若非如此,他们母子也不会流落在外六年之久。
眼下忽然又冒出一个赫连信,还拿着薛迎心的贴身之物……
从太子进宫到立储,暗影处的流言就如附骨之疽,他冷眼旁观这些年,那些暗流涌动的蛛丝马迹,今日终是露出了马脚。
“吩咐右影卫,暗中盯着皇城司和大理寺。”
既然有人非要动我大梁根基,那便让这些魑魅魍魉知道,什么叫天子一怒!
殿中忽然漫过一丝苦药味,司药使捧着药盏轻步入内,低声道:“陛下,药已经煎好了。”
永庆帝眉心微蹙,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却仍接过药碗,仰首饮尽。
“朕这副身子,不过是给将死之人徒增折磨罢了。”他轻嗤一声,将空碗重重搁下,瓷底碰出清脆一响。
延吉这时躬身接过药碗,声音压得极低:“陛下福泽深厚,万寿无疆,太医说了,这药须得连服才能见效……”
“一帮庸医罢了!”
延吉挥手让司药使退下,转而劝道:“奴才听说南州还有巫医的后人,或许还有其他法子?”
永庆帝望着宋昭远去的方向,神色一动,“为宋晏医治的巫医,是不是快到盛京了?”
“回陛下,左影卫索江传来的消息,还有两日便能抵达京都。”
“太子哪里……可醒了?”
延吉摇了摇头,“听唐大夫说太子所中之毒,应是半月散的伴生毒,凶险异常。眼下暂时压制住了毒性,还需寻找解药。”
……
宋昭的值房被安置在御书房东侧的绛雪轩。
三楹精舍虽不宽敞,却胜在清幽雅致。临窗一张黄花梨书案,旁边立着素绢屏风,连帐幔都用的青碧色云纹锦,处处透着御用的体面。
轩内还有两个伺候的宫人。
宫女若水十五岁,生得眉目如画,做事却极稳妥;小公公安和才十二三岁年纪,机灵得像只小雀儿,专管往来传话。
细问之下,若水原是御茶房方菱姑姑的徒弟,安和则是延吉公公的干儿子。
宋昭心中便有了定数。
大总管延吉最了解圣意,他能让自己的干儿子来绛雪轩侍候,必有成算,她的性命暂时无忧,或许前途还能一片大好。
宋昭初入宫闱,不敢有半分逾矩。在绛雪轩略整了整衣冠,便又回到御书房外静候。
永庆帝勤政夙兴夜寐。午后小憩未及半个时辰,便接连召见三批朝臣;晚膳匆匆用过,又埋首批阅奏折,直至更漏三响。
宋昭执墨侍立,那方上好的松烟墨
竟磨去了小半。
待到宫人掌灯时分,她的手腕早已酸软不堪,却仍挺直腰背不敢稍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