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见众人摇头,他指向天际线:“沙粒散射形成了全角度光照,就像……”
  “就像我们给板子撒了金粉!”维吾尔清洁工阿依努尔突然插话,玫红色头巾在风中猎猎作响。她的话引来一阵哄笑,却在下一秒被呼啸的风声吞没。
  杨晟的镜头捕捉到阿依努尔弯腰的动作。后来他才知道,她拾起的是一片残缺的陶罐底,古老的釉色在沙尘中依然泛着幽蓝的光,与光伏板的镀膜如出一辙。
  “戴上这个。”小张突然把带呼吸阀的护目镜拍在他脸上,“pm10浓度破千了,你们节目组可真会挑日子。”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却又透着隐隐的兴奋。
  玻璃墙外,阿依努尔正在给机器人编队充电。她的身影在沙暴中时缩时展,像团跳动的火焰。
  “现在进场!”小张猛地拽开气密门。
  狂风裹挟着砂砾撞进来,杨晟踉跄着扶住门框,运动相机差点脱手。他感觉有无数细小的刀片在切割裸露的皮肤。
  “抓紧牵引绳!跟着我的黄头巾走!”阿依努尔的笑声穿透风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杨晟佝偻着腰钻进数组区,太阳能板在狂风中发出金属震颤的嗡鸣,像是某种远古巨兽的低吼。
  “低头!”小张的喊声在耳边炸开。一块光伏板擦着杨晟后脑勺掠过,在45度角戛然而止,准确接住穿透沙尘的稀薄阳光。
  “像不像磕头机?”小张突然凑近,防毒面具让他的声音闷如钟鸣,“都是采集能源,只不过这次拜的是太阳神。”
  杨晟抹去护目镜上的沙尘,发现光伏板的起伏节奏竟与记忆中的采油机遥相呼应。这一刻,他彷佛看见了工业文明与自然力量的奇妙对话。
  警报器突然尖叫起来。
  “f区支架松动!”阿依努尔的声音通过对讲机传来,带着电流的嘶嘶声。
  杨晟跟着她冲向更衣室,舔舐干裂的嘴唇尝到血腥味。纳米防护服自动贴合时带来的刺痛让他想起帕提古丽大妈的棉手套——那种粗糙却温暖的触感。
  “别去!”小林拽住他的胳膊,眼睛里盛满担忧。
  杨晟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说了声“放心”就转身冲进了沙暴中。他听见陈导在后面喊了什么,但风声太大,只隐约捕捉到“香港小子”几个字。
  故障点位于数组边缘,六块光伏板在风中如垂死蝶翼般扑棱。阿依努尔将液压钳甩上肩,动作利落得像个战士:“扶稳升降梯!”
  杨晟死命压住颤抖的铝合金支架,砂粒打在手背上泛起细密的血点。他透过防风面罩看着阿依努尔在半空拧紧螺栓的身影,突然想起张春梅教他操作采棉机时的样子——同样的果敢,同样的坚韧。
  “看东边!”阿依努尔突然摘下面罩大喊。
  沙幕裂开一道缝隙,夕阳将光伏板染成琥珀色。千万片六边形板面倒映着晚霞,宛如众神打翻的蜂蜜罐。这一刻的美,让杨晟忘记了呼吸。
  “转化率峰值!稳住!”小张的声音从对讲机传来,激动得有些变调。
  回程的装甲车在沙丘间颠簸,阿依努尔用维吾尔语哼着古老的歌谣。
  杨晟发现她在记录本上画着什么,凑近一看,是沙暴中的光伏数组,角落里还描着油田的磕头机,两种截然不同的能源采集方式在她的笔下奇妙地融合。
  第91章 春醒·帕米尔
  次日清晨,沙尘暴奇迹般消散。杨晟在拍摄最后的空镜时,王铁柱老人的道钉在掌心泛着冷光。
  “给。”小张突然跑来,将一枚矽晶圆片拍进他手里,“掺了克拉玛依原油的提纯矽。”他指着芯片上细密纹路,“石油和阳光,本来都是远古生物攒下的能量。”
  杨晟握紧芯片,突然给了小张一个拥抱。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有些意外,却又莫名地合情合理。
  阿依努尔隔着玻璃挥手,玫红色头巾换成了印着光伏数组图案的丝巾。
  杨晟的背包忽地震动,是清洁机器人远程赠送的电子相册,主页正是他在沙暴中拍摄的陶片与矽片特写——古老与现代的奇妙相遇。
  车子激活时,杨晟透过后视镜回望。晨光中,光伏矩阵正在融雪反射下闪烁,彷佛大地睁开了无数银白色的眼睛,凝视着这个正在改变的世界。
  ……
  冬寂·塔克拉玛干
  杨晟跪在沙漠公路117号里程碑旁,防风面罩早已被呼出的白气冻成硬壳。睫毛上凝着的冰碴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挂了一串细碎的水晶。
  他调整着镜头焦距,对准维吾尔养护工艾合买提用牙齿咬开冰封滴灌带的画面。
  “脸嘛别拍。”艾合买提突然转头,被钳子磨秃的指尖直戳镜头。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油渍,“我老婆子在乌鲁木齐当老师,看到这双手又要寄护手霜。”
  他咧开干裂的嘴唇笑,嘴角渗出的血珠瞬间凝成红珊瑚。
  杨晟喉头一紧,默默移开镜头。呼啸的西北风卷着盐堿沙打在脸上,生疼。
  他抹了把取景器上结的霜,想起三天前自己还在嘲笑摄制组准备的-40c防护套有多夸张。现在连三脚架的铝合金关节都冻得吱呀作响,像是在抗议这刺骨的严寒。
  艾合买提从皮卡后斗拽出裹着棉被的茶壶,浓酽的砖茶冒着白气浇在滴灌带裂口上。冰层崩裂的声音清脆悦耳,像一串细碎的银铃。
  “喝!”沾满冰屑的搪瓷缸突然怼到眼前。杨晟还在犹豫,艾合买提已经掰开他冻僵的手指,硬塞了进去:“茶冷了就当镜子照,你们拍纪录片的眼睛该看看自己。”
  杨晟低头,茶面上倒映着一张陌生的脸——皲裂的嘴唇,发紫的鼻尖,还有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
  他抬头看向节目组偷笑的同事们,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在罗布人村寨的最后一家渔屋,百岁老人亚森·库尔班正用红柳枝串起塔里木河冰层下的鲤鱼。
  杨晟的镜头刚对准滋滋作响的鱼皮,老人突然用生硬的汉语哼起《我们新疆好地方》。那声音沙哑却有力,像沙漠里突然涌出的泉水。火堆旁散落的鱼鳞闪着蓝光,像撒了一地碎星星。
  “娃娃,来!”亚森布满褐斑的手突然捏住杨晟的耳垂,那温度烫得他一个踉跄。
  老人把烤鱼塞进他怀里,鱼眼珠在高温下爆裂,流出琥珀色的胶质:“吃!眼睛亮!”
  杨晟忍着腥涩咀嚼,抬头发现老人正用鱼骨在沙地上画古河道地图,干枯的指尖渗出血珠,浸入那些蜿蜒的线条。
  深夜收工后,摄制组意外发现亚森独自跪在冰河边。
  月光下,老人解开羊皮袄,嶙峋的胸膛贴着冰面。他哼唱的音调让杨晟想起敦煌壁画里飞天的飘带,悠远而神秘。
  收音师激动地举起麦克风,却被向导一把按下:“这是罗布人和塔里木河说悄悄话,咱们的机器听不得。”
  杨晟默默关掉了挂在胸前的运动相机,突然觉得自己的镜头如此苍白。
  慕士塔格峰西麓的冰洞里,柯尔克孜族采冰人别克用狼髀骨凿击冰壁。
  杨晟的镜头追随着纷飞的冰屑,突然被别克拽到一道冰裂前:“看!三百年前的雪花睡在这里。”
  幽蓝冰层中果然封着细如发丝的晶簇,像被凝固的星尘。“”你们夏天喝的冰镇酸奶,都是我们冬天存进去的月光。”别克边说边把凿下的冰块装进骆驼皮囊,突然将一块冰晶塞进杨晟领口。
  彻骨寒意激得他尖叫,整个冰洞顿时回荡起空灵的笑声:“记住这冷,等七月你坐在葡萄架下吃西瓜时,就能尝到冬天的味道了。”
  返程时骆驼突然跪地,别克轻抚它结霜的眼睫:“它闻见三十里外的暴风雪了。”
  杨晟学着他用雪搓热骆驼的膝盖,指尖触碰到的毛发里藏着细碎的沙粒与盐晶。
  远方地平线开始翻涌灰黄色波涛,别克却掏出鹰笛吹响,穿云裂石的声音刺破风雪:“骆驼听这个走得稳,比你们那个…gps有意思!”
  二月的最后一个拍摄日,杨晟在塔克拉玛干腹地迷了路。沙丘背阴面的积雪未化,像撒了糖霜的千层酥。
  他索性躺成大字,发现云缝中漏下的阳光正把摄像头影子拉成胡杨树的形状。
  维族司机买买提找到他时,正用坎土曼敲击越野车轮胎唱木卡姆。“年轻人总想找沙漠的心脏,”他扔给杨晟一颗冻梨,“其实沙子的心跳在每粒石英里。”
  咬破梨皮的瞬间,冰凉的汁水溢满口腔。杨晟突然想起自己曾经问过的一个傲慢问题。
  “您觉得新疆最美的是什么?”
  此刻他知道了答案——是艾合买提冻裂的手掌纹路里嵌着的沙粒,是亚森用鱼骨画出的消失的河道,是别克冰洞笑声震落的千年冰晶。
  所有这些,都比摄像头捕捉到的更锋利,更柔软,更像活着的新疆。
  ……
  越野车在塔什库尔干河谷剧烈颠簸,杨晟的额头第三次撞上车窗。冰川融水已经漫过轮胎钢圈,浑浊的水流裹挟着碎石拍打底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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