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61节
姚如意后来才发现,还有不少挂着鱼袋的官吏进来喝茶,人数还不少,有一回还有十几人结伴来的,聚在茶室长桌那儿追忆往昔、喟叹连连,好似来这儿开同学会似的,也不知是为什么。
这样也好,姚爷爷和丛伯傍晚虽忙起来,但白日清闲,正好休息,也算能劳逸结合。且孟博远人一散学便会来帮衬,倒让她的自习室运转得很顺畅了。
姚如意如今每天过去转转,统计货品情况,及时补货,其余大多时候还是在杂货铺里。
这样的日子很快便过去了,转眼春闱便迫近得不到三十日,紧张焦灼的气氛笼罩在国子监上空,来知行斋的学生更多了,人人步履匆匆,夸张些的走路时都在喃喃自语背书。
就连耿灏这样的公子哥儿都在知行斋包了个雅间,夜夜过来苦读,上回姚如意还见他好声好气地捧着习题去请教姚爷爷,令她十分惊讶。
而她筹备了很久的科考刷题集也终于赶着刊刻出来了,一本本紫色封皮的《三年进士五年状元》摆在了知行斋的大门口。
姚如意又做了个辣眼的大告示来宣传,果然一贴出来便引得学子们驻足围观。
第52章 应试题 话音未落,姚如意便被拉进了一……
依旧是那个大红大黄又大蓝的招子。
耿灏先前知行斋开业被辣过一回后,如今第二回 见,竟有两分平静与定力了,虽还是觉着很丑。
正思忖间,门口孟博远的大嗓门又在耳边炸开了。
耿灏皱着一张脸,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看他手里捧着本紫皮的大书直吆喝:
“各位同袍!各位同窗!如今科考一年难似一年,经义子集读也读不完!怎么办?‘三五在手’,状元你有!咱们这本书,先破经义关,批注全用朱笔勾注,你看得清晰学得明白!二通策论窍!范相《民事疏》逐字解析,民本、变法得分金句通通归纳在册!三过诗赋坎,五言八韵总跑调?‘三五’把破题、用典、押韵一桩桩分析,还收了当朝三百首好诗好词(需另外购买),手把手教你落笔成绝句!”
“这还不算什么!还有!今日十人合买可打八折,还送真题密卷、探花郎亲笔书签及姚博士的《小楷速成临帖》!赠品有限,先到先得啊!”
“晨读经义破万题,午练策论定国策,夜习诗赋筑华章。三五伴你前程似锦、金榜题名——”
耿灏嘴角一撇,倨傲地斜眼瞅了瞅那孟博远,本想抬脚就走,身子却很诚实,已摆手叫耿牛去买了。
说得唾沫横飞的,他倒要瞧瞧有多大能耐。
说罢,他大摇大摆摸出会员卡,晃进了知行斋。刚一进门,就听得读书室里好些学子都在念叨这书。
竟已有手脚快的买了来,此时正大方地摊在桌上给旁人看,有人翻了几页竟神色恍惚,连声称好,转身就往外跑着去买。
真有这么好?
耿灏站门前听了一耳朵,也觉心痒,正要去他专用的雅阁等他的那份“三五”,冷不丁又听见个细声细气的学子在叹气:
“书是好书,就是价儿高了些。这‘三五’竟要三贯,单买真题集也要八百文……如我这般手头拮据的寒门学子,可怎么好?父兄官位低微,本就家境清贫,读书不易,又出了这样的书册来,难不成只有富家子弟才能高中?读不起这书,就活该落榜么?姚小娘子如此做,实在绝了我等的路!”
耿灏听了,眉头就拧起来了。
幸好读书室里还有明白人儿,当下就有人驳他:“李兄此言差矣,姚小娘子这书刊刻得多精细哪,她请博士们编纂、去雕版坊开模、纸张工墨等等哪样不要钱?何况这书如此花心思,收了这么多年的题,还有如此多注释,如何不值得三贯?你那书囊里没批没注的四书五经,哪本不要一贯两贯?”
还有人一眼看穿,嘻嘻一笑:“李兄,你莫不是收了刘家书肆的银钱,今儿特意来坏姚小娘子好事的吧?你自个说这话不觉着好笑么,去年刘家请了四个没名没姓的老学究编了本《策林》,酸不溜丢的,还卖两贯呢!如今你到知行斋说这话,言语间多有意图煽动小官子弟的意头,自己不觉得亏心?”
一句惊醒梦中人,这话一出,众人看那姓李的眼神都变了。
温和些的便劝道:“是啊,李兄,你这话确实偏颇了。”
更有人冷哼一声,直言不讳:“若是少读这样一本书便能抵过你曾经多年下的功夫,那你这书也读到狗肚子里了!趁早别读了!”
“旁的不说,依我看啊,刘家出的《策林》,也比不上姚小娘子这本‘三五’,虽说贵了一贯,可这本书底下著书人是姚博士、姜博士,还有林闻安大人!都是有名有姓的!姚博士早年便有儒士之名,姜博士博通各科,最要紧的是林大人……”
说话的是头一个买了书的,他当时便是听见赠送林闻安亲笔书签才买的。此刻,他正把挥毫写了“纵有狂风平地起,我亦乘风破万里”的书签爱惜地搂在怀里,一脸敬慕:
“十二岁秀才、十五岁举人、十七岁探花,林大人之后,至今还未出过比他更年轻的进士!这样的人亲自编书教你科考,才卖三贯,你还嫌东嫌西?”
那姓李的被群起攻之,还不服气,小声道:“谁知他有没有真的编,收了银钱挂个名也未可知。”
头一个买书的学子见他这般不可理喻,气得将书全收走,怒斥道:“人不可与蠢猪同伍也!告辞!”
那人边走还边生气: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也就汴京城里、国子监内舍生有这般傲了,放在洛阳、郑州或是其他州府,有写得一笔好字的进士,哪怕有只字片语流出,都能炒到数贯!
不少人都对那李学子满脸鄙夷地起身离去,有个满身挂满“逢考必过”“文昌庇佑”符咒的学子也跟着众人走了出来,他手里正搓着个檀木手持,还跟同伴神神叨叨:
“别的不说,这书就比《策林》吉利!单单冲这个我也愿意买。《策林》是蓝皮,这书是紫皮,这不正应了日后紫袍加身的愿景?再说这书名。‘三年进士,五年状元’,听听,听听!谁听了不喜兴?多花一贯买个好口彩,多值当啊!”
他同窗不禁笑话他:“人家上进你倒上起香了。”
几句话之间,所有人都走了。
那姓李的被人戳穿,又被众人孤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地独坐了片刻,也只好灰溜溜走了。
耿灏在门口听了个真,冷哼一声,还冲那李学子背影狠狠啐了口唾沫。
先前姚小娘子要开这知行斋,便广发问卷,又召过不少学子来详谈,问明他们最需要怎样的学辅书册,因此大伙儿早知道她要刻书,心里也有些期盼,纷纷提了建言。
这件事便这般传了出去。
刘家书肆一直是国子监里唯一的书肆,先前姚小娘子开杂货铺、弄读书室,他们都没作声,后来一听她也要刻书,便坐不住了。
虽说碍着林闻安这个与姚家亲如一家的大官不敢明着来,背地里却抢先刻了本《策林》,还拿姚小娘子问卷上的话做噱头,号称是名师编纂,如何能为学子们指点迷津。
好些学子不明就里买了,读完大失所望,连带着对姚小娘子还未刊刻出来的书也没了信心。
毕竟,连刘家这样常刻书、纂书的书肆都只能做出这样老掉牙的书来,姚小娘子这样年轻的女子又能做出什么好东西来?
这事儿耿灏也有风闻,还特意去杂货铺买了根肉肠,以为会看到哭哭啼啼、唉声叹气的姚小娘子,没成想她没事儿人似的,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也没有去纠缠,甚至没为此多说一句话。
倒像压根不知这事一般。
当时耿灏瞧着,心里高看了她几分。
以前,他嘴上虽各种嫌弃姚小娘子是个家道中落的商贾女,只知道开杂货铺卖些便宜玩意儿,行事又有些粗俗无礼,但后来,渐渐便不再这般提了。
读书室、长柄墩布、皂角粉、各种小食,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真不是常人能想出来的。
就比如这……三年进士五年状元,谁家刊刻书籍不取些庄重些的名字,以示自己这书学问高深,但姚如意偏不,她偏要取这样和那辣眼招子一般,叫人听见便再也无法忘怀的名字。
何况,耿灏向来是对女子宽容些的,尤其是姚小娘子这样身家凄惨却又不自怨自艾尽力谋生之人,更该照顾她生意。他平日里路上遇见乞讨的妇人,哪怕捂着鼻子嫌脏,也会掏荷包给银钱。
就算耿牛说那妇人是惯骗,靠乞讨都快能在外城置房了,他还是给。风闻之事不知真假,苦难之人却近在眼前,耿灏懒得为几十文钱烦恼,看见便施舍,他心中舒服就成了。
反正他不缺钱。
没法子,他便是如此天上地下难寻的好人。耿灏自我肯定地点点头,进了他的雅阁一屁股坐下。
没一会儿耿牛耿马便捧着一大盒书来了,还骄傲地把东西都堆到他面前,喜气洋洋道:“灏哥儿,咱买的是精装册,要五贯钱呢!如今也就咱们买得起精装册,还多送了好些东西呢,划算得很,你瞧!”
耿灏还没来得及翻书,先瞅见那堆赠品了,毫无防备地拿起来一翻:《宝元元年至宝元八年省试、府试真题集一百题》《诗词必练一百题》《策论一课一练》《科举冲刺三十日》。
他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半晌才抖着手问耿牛:“……你是想逼死我?”
一百题又一百题,他要写到什么时候?
耿马挠挠头,嘿嘿笑:“精装册就带这些,灏哥儿慢慢写便是了……”
耿灏翻了个白眼,摸了摸封皮上烫金的那八个字,三年进士五年状元啊,真是痴人说梦,可却莫名叫人心生希冀。他还翻开了那本又大又厚的紫皮书,头一页是目录,他才读了一两行字,便有些新鲜地“咦?”了出来。
目录上是加粗浓黑大字:
壹、科考大纲分析与核心知识图谱
壹甲、考试结构详解
他好奇地按照目录所示页码对应翻到了“壹甲”。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怪图。
那图以一个个框里有字、以箭头连缀的树状图画,从上到下把解试、省试、殿试三级考试的科目、侧重标得清楚,还注了关键时辰,算出国子监学子各场考试的中榜比例。
细细看了,耿灏那三白眼便不由得睁大了。
他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图,一开始不解,但一旦看懂后便觉着天灵盖好似被人撬开了似的,有种无比清晰的感觉。
就一张图,也没什么累赘言语,便将科举三场大试都解清楚了。
这东西……有点东西。
接着往下。
壹乙、科目深度解析
也是一张图,或许不是图……
耿灏不知要如此描述。
那是一张经纬纵横、横竖平直画了一个个方形小格子的图表,横向标了《论语》《孟子》《诗》《书》《易》《周礼》《礼记》及《春秋》各本经义的名称,纵向则写了宝元元年科举变法前后几年的时间。
中间格子则填着每一年这些经义的出题数量。如此,便将科考侧重“诗赋、帖经、墨义”中历年出题比例变化统计对比了出来。
旁边甚至还有一个小图,一个个竖起的方柱在“l”型的纵线横线上拔地而起,纵线旁边标注数量,横线还是那些子集经义的名称,出题数量多的经义方柱便高,高低错落,如此更是明显,一眼便能看出科考中最常考的是哪本经义了。
耿灏看得目不转睛。
往常讲学博士总说哪篇经义最是紧要,还要长篇大论说一堆缘何重要,耿灏听了就忘,脑中毫无痕迹,如今一目了然!他不需要任何人为他讲解,不过两张图,便一下将这些都记在心里了。
耿灏心中不由惊叹,真好,傻子都能看懂。
不知傻子如何,他反正看懂了!
再往下也是如此,用图表分析出了策论中被边防、吏治、青苗法、市易法、保甲法、王相公变法、范相公变法等七大专题中哪个最重要、最常考。
之后,不仅收录了范丞相、王丞相与历年甲榜前三政论范文,还为他详细解析起了这些牛人之所以写得好的原因。
没有长篇大论,对于策论,只写了一句加粗的朱红大字:“‘三段法’为策论通用法。”
往下才言简意赅地用墨字注释。
耿灏不自觉便将那段注释喃喃地念了出来:“策论起源于汉代策试,是朝廷针对时政治国等具体事宜“献策谋断”的文体,因此,策论的核心是‘以致用’。对策揄扬,大明治道,不仅要提出观点,更需援引史料、经典或现实案例作为论据,从而给出具体可行的对策。故而,不论是何种论题,皆可按‘明题立言、析因理论、施策献策’的三段式结构破题;而三段式结构,又能继续细分为总分总、递进式论证两种框架……”
耿灏手有点抖,心也跳得有些快,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
他居然……看懂了……
平时讲学博士讲一百遍“破题要巧“立意要高”,他却不知何为巧又何为高?他总是博士讲了这道题,他便只会这道题,下一道又不会了。
这也使得每道题在他眼里都是崭新的,题认得他,他不认得题,学得如无头苍蝇,东一点西一点,还不成体系、稀里糊涂。
这也是他不爱读书的缘故,读得实在犯困,还不如回家睡。
如今,他却好像懂得怎么写策论了……
接着,这书又挨个讲了诗赋、时文、经义又如何如何,看得耿灏眼都不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