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41节
就在他一脑袋都是四处蹦跶的兔子时,姚如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手:“豆子!忘了拿豆子!”又真如一只欢脱的兔子,撒丫子跑走了。
徒留林闻安拎着个被包得方方正正的食盒立在原地,半晌,才勾了勾唇,露出一点稍纵即逝的笑——为何稍纵即逝,自然是因为他瞥见了铺子里那三颗少年郎的毛脑袋。
敛了笑,又恢复了往常冷冷的脸色,远远盱了那三人一眼,那三颗脑袋便被摄得一抖,立即缩到窗台底下,再也没敢抬起来了。
这头,丛伯被姚如意塞了半袋子豆子,笑着与她一齐出来,便跳上车辕,将马车掉了个头,又打起青布帘,请林闻安上车。
“二郎,该走了。”
他弯腰要上车时,余光瞥见如意还站在那儿,踮着脚格外雀跃在冲他招手,似乎在为他重返仕途鼓劲似的。鬼使神差的,他竟又回过身来,指尖蜷起又放下,终究还是没忍住。
抬眸,抬起手,他轻轻揉了揉她脑袋。
她今儿发髻梳得歪在一侧,头顶的发便贴着头皮,因此,他掌心触碰到的发丝犹带体温,是温暖的,细软绵密,与他方才想象中的触感是相似的。
的确像兔子毛。
本来如弹簧般的姚如意,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手揉得静止了。
她眼睛微微睁大,未及反应,那只宽大修长又冰凉的手,已经从她头顶移开了,若非那宽大柔滑的衣袖擦过她额角,还荡起一丝淡淡的清苦药味,她还以为方才是她的错觉。
绯红的身影不发一言,就这么转身上了车,高大身影没入了微微摆荡的车帘里。丛伯冲姚如意微微一点头,鞭梢脆响,扬鞭驾车而走了。
姚如意在门口傻站了好一会儿,连孟程林三人何时离去都未察觉。
她定定地望着马车驶出巷子口,再看不见了,连愈发远去的马蹄声也听不见了,她才有些神思恍惚,抬手摸了摸刚刚被林闻安的手触碰过的头顶。
又按住还在怦然而跳的心口。
脑海里钝钝的,空白一片,她莫名还在想,啊,好凉。
二叔的手好凉。
该叫他喝碗热汤再走的。
***
待刘主簿与冯祭酒等人得着风声,又步履匆匆赶至姚家杂货铺探问时,林闻安早已进宫多时。
姚如意一问三不知,学着林闻安素日做派,拿着赶苍蝇的粗布在铺子里到处挥舞,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他们只好又诚惶诚恐地离开了。看着刘主簿和冯祭酒二人大冷天出了一头热汗的模样,姚如意都觉着解气。
叫你们背后蛐蛐!
打发了那些一波波来的人,姚如意终于能安静下来,坐在柜台边卖寿司边记账。转眼已到了午后,零售的那船寿司已快卖光了。就在她琢磨要不要把另一艘也拆卖时,巷口忽起喧嚷之声,大摇大摆来了一波人,咋咋乎乎的,动静还挺大。
领头那三白眼的少年如今已非往日那阴鸷模样。披着件狐皮大氅,戴了一顶灰鼠帽子,里头是枣红缎满绣宝相花的翻领锦缎胡服,腰上丁零当啷挂了一堆玉佩银刀荷袋,好一个意气风发的纨绔模样。
身后仆从中,为首的耿牛耿马这段日子只怕没少在耿府吃香喝辣,双双胖了一圈,脸肉多了,连带着那痦子也更为突出了。
姚如意眸光一闪,肥羊……啊不,是贵客临门了!
待他们走上前来,她已笑吟吟开口招呼道:“耿家郎君回来啦?好久不见了,怎得这时辰回学斋呢?”耿灏逃学只怕都快一个来月了,该放假倒回来了,也是奇人。
耿灏纡尊降贵止住脚步,先睨了一眼姚如意。
以往他是不屑与姚如意这样兜售物件的女子多话的,不过他这段日子在家实在是开怀畅快。家里没了那女人和她傻不愣登的儿,真是风也清了,月也明了,他是吃嘛嘛香,身体倍棒。
而且追根究底,他那后母继子能被灰溜溜赶出耿府,算起来也和这姚小娘子有关,便勉为其难地从喉咙里哼了哼,算是应了。
耿牛便在后头伸出脑袋来向姚如意解释道:“听闻今日岁考,我们灏哥儿特意回来赴考呢!”
耿马也拍马屁道:“我们家灏哥儿最是勤勉向学。”
姚如意一言难尽地看着耿灏,见他一副自我良好的模样,抿了抿嘴,还是友好地提醒道:“可是……岁考不是前两日便开始考了吗?今儿上午最后一科已经考完了呀?后日都要放假了……”
耿灏高傲小公鸡似的脑袋瞬间一僵。
什么?考完了?他立刻转过身对耿牛耿马怒目而视:“怎么回事……”
耿牛耿马又赶忙转过身瞪了耿鸡一眼:“前几日叫你过来打听岁考的日子,你怎么打听的?你又跟谁打听的?”
耿鸡急道:“不不不不……”
不关他的事儿啊!是夹巷子里骑竹马的小孩儿告诉他的!
耿鸡一开口,耿灏额角青筋都突突直跳,没等耿鸡讲明白,便没忍住,狠狠给了他屁股一脚。又冲耿牛耿马咆哮:“你们既知他的毛病,怎还会遣他出来问话?脑子叫驴踢了?”
耿牛耿马都假装惭愧地低下了头,毕竟天气太冷,谁也不想冒着寒风出来跑腿,其他生肖兄弟都太精明了,也就只能欺负欺负耿鸡了。
姚如意适时笑问:“岁考虽已毕,但来都来了,耿郎君要不要吃点上好的脍饭再回去?”
耿灏给耿鸡气得哮喘都快发作了,听见姚如意的话,还有些不屑,只是微微侧过一半头,做出一个打量的姿势来。
姚小娘子的杂货铺虽比外头的干净,如炙肉肠鸡蛋堡之类的小吃也还算新颖不错,但耿灏也不觉着她这里能有什么值得称得上“上好”的吃食。
他挑剔的目光投过去,就见她缓缓掀开了窗台上的一个纱罩子。
露出了一只琳琅满目的柏木船攒盒。
那船造得便还算不错,虽只是柏木的,但船型流畅,两头翘起,模样有几分讨喜。里头还摆满了他没吃过的小饭团,摆得花团锦簇,包得也各式各样,好似有十几种口味拼在一块儿,样样玲珑可爱。
他真有些惊愕,先不论这东西所用的食料是不是珍稀的,但这个做法做得精巧,摆得也用心,的确显得很有几分精致了。
“这是……”
“酸脍饭,为了祭灶节刚做的,别处可没有!”姚如意还把另一艘船的罩子也打开,“这艘船都快卖光了!每个买了尝的,都没有说不好的。”
耿灏嫌弃地把脑袋从另一艘零售的脍饭船上收回来,被那些穷措大一个两个买的七零八落的,真是暴殄天物。
他矜持地给耿牛使了个眼色。耿牛忙上前来问道:“小娘子这脍饭船怎么卖?这艘我们全要了。”
姚如意早猜到了,等的就是他们这句话,便笑眯眯地伸出手:“不要船,另用油纸包,便二百六十文。这船一并要走,便是六百六十六文,原是卖七百文的,耿郎君是熟客了,讨个吉利钱。”
怎能不要船呢?拿油纸包了岂不是跌份?要的便是装在船里的这个样儿!正好连那罩子一并买了,抬回家给他爹尝尝。他爹近来被官家申饬,罚了俸禄,又被迫休妻,一把老脸丢得个精光,哈哈!
现日日窝在书房思过,正烦呢。
耿灏大手一挥,叫耿马拿了一贯钱给姚如意,也不要找零了,叫她配了一些杏酪、酱清和芥末,加上那防尘土的罩子,连船一并买走了。
姚如意心想事成,笑得见牙不见眼,殷勤地把耿灏一伙人送走了。
站在院门口,她目送耿灏主仆浩浩荡荡一行人来了又走,心想,可真喜欢这样的客人,买东西爽快,不砍价,还不要找零!多好的人啊!
轻松入账一贯,之后又陆续售出不少吃食,或许是因考完了岁考,来往的学子们也都身心轻松,个个都出来买吃的了,今儿铺子里人来人往,甚至都有几分摩肩擦踵的热闹了。
生意好,但姚如意并不太忙碌,只是坐在柜台处收钱算账,笑着迎来送往,脑海中却总好似有一抹绯红的身影在徘徊,那双沉静清冽的眼眸也好似一直都在,让她的心一直悬在风中似的颤动。
不过总归是好风好日好心情,到了近傍晚时分,她今日便已卖了五六贯钱了,柜台里的钱罐子都装满了一只。她捧着沉甸甸的罐子回柴棚里去藏,转回铺子来时,发现寿司也仅剩三只了。她便准备把这柏木船收起来,剩寿司单独用个盘子收好,再把玩具糖罐都摆回去。
正在窗口处收拾呢,忽而来了个眼看着四十好几的中年学子,身后还领了个媒婆,怀里抱着只雕得稀里糊涂的木头大雁,一到面前便自信满满张口,要纳她作续弦。
姚如意:?
她都怀疑自己听错了,那中年学子却愈发来劲儿了,滔滔不绝,诉说起姚如意平日里是如何对他言笑晏晏、心悦于他的,还又自顾自叫她日后要好好相夫教子、对他一双儿女视若己出……
听得姚如意青筋暴起、指尖发颤,抄起案头那苍蝇拍子便怒骂道:“这位郎君,我是开门做生意,你来买东西我便该回答你,与你说话是为了挣你的钱!照你的意思,我只要跟来客说几句话,就得跟他们成亲了?真是狗掀门帘子全凭一张嘴!您这脑子这么曲折离奇颠沛流离,难不成是头一回当人吗?煤炉子熏多了,烧着脑袋了吧?求你快照照镜子吧!长得跟冤假错案似的,我能心悦你?拿肚脐眼放屁你咋想滴?”
“别逼我扇你,滚呐!”
程书钧回了家后便一直窝在书房里发愣,方才听见巷子里似乎是姚家门口有动静,着急忙慌地拿起门口的笤帚要出来帮忙,就见姚家小娘子已经三言两语把那登徒子赶得抱头鼠窜,吹了个口哨,连大黄都放出来了。
他脚步又缓缓止住了。
叉腰喝骂、横眉怒目的姚小娘子如此鲜活地跳进他眼里。
程书钧深吸了一口气,拖着笤帚,脚步虚浮地回了屋,栓上门,倒在榻上,把脸埋在被褥里。完了,他的脑袋,恐怕也被煤炉子熏坏了。
他竟会觉着她……哪怕是生气骂人,也很美。
***
大内,福宁殿中。
当今官家赵伯昀,也正一言难尽地望着还带了食盒进宫来的林闻安,熟稔而嫌弃地开口:“……朕还能饿着你不成?”
他比林闻安离京前又胖了数圈,比起年轻时,他三层的黑胖下巴上还多蓄了一圈浓密的胡须,只是坐在那,身量也如山般十分魁梧。
林闻安端坐在他下首,两人中间隔了张桌案,上面摆了只片好的脆皮炙鸭,几碟子葱丝、山楂条、黄瓜条、荷叶饼,满满当当。
赵伯昀已经十分快乐地动手包炙鸭,还忙着招呼他:
“这是沈记的鸭,不必跟朕客气,吃!”
第38章 棋牌社 她开的不是棋牌社,是杂货铺。……
林闻安说起来,还是头一回来福宁殿。
福宁殿是帝王居所,但却并无过多金玉装饰,也无半分奢靡之气,只墙角立着几架朱漆博古架,架上摆了些汝窑瓷器,远看釉色如雨过天青,是烧得极好的瓷,只是不知烧得是何器物,模样看得有些奇怪。
林闻安今儿忘戴叆叇,光下有些刺目难视,直到官家的贴身内侍梁大珰贴心地将帘子半卷,他才发现那些汝窑瓷是……鸭子?
他默默移开目光。
雕花槛窗旁设着紫檀长案,案上砚墨笔架间悬着几支斑竹狼毫,笔杆已摩挲得光亮;北墙挂着一副山水素屏,淡墨皴染的峰峦间荡过一泓清溪,溪面也凫着三五只……野鸭子。
如今满殿也皆是炙鸭的香气,他望着对面大快朵颐的赵伯昀,又留意到他的筷子,极朴素的檀木筷,筷头还雕了俩绿头鸭子。
林闻安:“……”
官家对鸭子的心,真是十年如一日啊。
不过这炙鸭,他刚刚也吃了两块,的确不错。鸭皮烤得薄脆透亮,咬嚼间脆响迸溅,脂香漫溢。鸭肉鲜嫩多汁,蘸上点配好的酱料,裹在薄软的荷叶饼里,佐以葱白瓜丝,一口下去,肥而不腻,满嘴腴润荤香。
赵伯昀吃了那么多年都没吃腻的鸭子,必是有两把刷子的。他一口气吃掉大半只才满足,接过内侍递来的帕子,将髭须根根拭净,才道:“你怎的才动了两筷子便不吃了?不合口味?”
林闻安道:“炙鸭味美,但臣还在服药,忌食太多肥甘。”顿了顿,他又谏言道,“炙鸭虽好,却太肥腻,官家还是得保养身子为要。”
“不妨事,朕已节制了。前些年日食炙鸭三只,如今已减到一只了。”赵伯昀不在意地摆摆手:“原来你尚不得吃太荤的,怨不得你还自带食盒,那你吃你自个的吧。吃饱了再谈事。”
他说着指了指林闻安带来的那小包袱,目色微亮,有些怀念地回忆道,“这是谁的手艺?朕还记得以前你娘会做腐竹焖肉,可香了。”
当年他还未登临大宝,晋王也未曾作乱时,他也曾过了一段肆意胡闹的少年太子生涯,时常微服偷溜出宫耍,但也不敢走远,便常蹭林闻安的饭食吃,自也知晓他娘有一手好厨艺。
提起当年事,林闻安也眉目含笑,但目光触及到那方食盒,又更柔软了几分。他将食盒提到桌案上,解着包袱绳结,轻声回答道:“这是……姚先生膝下孙女儿为臣做的。”
赵伯昀稀奇地“喔”了一声,还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叫小内侍送进来两副棋牌来:“她还会做这个?我听闻你那先生的孙女儿,不是在做棋牌呢?好似还在国子监附近,经营了一个棋牌社?”
林闻安愣了愣,棋牌社?这是从何说起?他定睛一瞧,赵伯昀手里的东西竟然十分眼熟,不仅有一副“升官发财棋”,还有一盒“阴阳牌”。
只不过这两样都是上好的花梨木与紫檀做的,不是如意铺子里那等便宜的木头。显然这市井玩物,是传入宫中后,又经尚方局再造仿刻的。
“这牌说起来,还是前些日子,章衡放了假,进宫见章贵妃时献给贵妃的。如今可不得了,朕那几个嫔妃,日日都聚在一块儿玩这个,玩得不亦说乎,都懒得给朕送汤送食了。”赵伯昀语气含酸,堂堂君王,却被宫妃们抛诸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