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37节
自打如意做了辣片儿,先生便像个孩子似的,每日都要吃上几片才过瘾,吃得上茅房都火辣辣疼了,也不肯停嘴。
他走在光照不到的昏翳中,像是一抹黯淡的影子,却正好便听见了窗外那些街坊妇人在逼问姚如意喜爱怎样的男子。
本来要离开的脚步忽而便顿住了,他站在昏暗无光的晦色里,慢慢地往后一靠。其实,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等待着什么、想听见什么。
“不会啊,二叔其实人很好的,他经常笑的。”
女孩儿清亮如水的声音透了进来。
“胡说,他回来这么久了,你问问嫂嫂婶娘们,谁见过他笑了?那脸挂得啊,我瞧着比你阿爷都凶,连小石头都怕他哩!见了他便跑。”
在众人一阵附和声中,唯有女孩儿斩钉截铁地维护他。
“我就见过啊。”
“况且,想笑才笑,不想笑便不笑,谁也不是日日都笑的呀。若是不笑便不算俊了,那这世上也没有俊的了。连我阿爷都说,二叔当初不仅是国子监里最聪明的,也是最俊的。阿爷说,二叔中进士游街时,差点都要被街边女子投掷的花果手帕埋了,那门槛都快叫媒婆踏破了。”
“是这么说不错,但……那都是从前!”
“即便不提当年。”女孩儿的声音脆生生,语气却坚定不移、字字清晰可闻,一副我的眼睛就是尺,绝不会有错的口吻,“你们瞧你们瞧,正好国子监散学了,婶娘们若是不信,我现就进去,把二叔拉出来与学子们现比,你们只管瞧,他一定还是最俊最好看的!”
这下,婶娘嫂子们都被姚如意弄得哑口无言了。
还是银珠嫂子无奈地扶了扶额头:“我的如意啊,傻姑娘,你到底明不明白啊,这是真的在比谁俊的事儿吗?”
姚如意呆了:“不是吗?”不是她们刚问的,谁最俊吗?
那就是二叔最俊啊!就是!她成日里趴在这窗子上看国子监里的年轻才俊,来来往往的,有的忽然扛着同窗就跑,有的边跑边踢球,有的嗷嗷叫着,非要往同窗背上跳山羊,有的会突然掐起嗓子唱小曲……她看得无语,只觉着年轻真好啊,成日有使不完的牛劲。
扭头再看看林闻安。
他独坐小院,澹烟疏影,素衣临风,如生于山崖之上的松柏。
姚如意只觉瞧一眼,眼睛都被洗干净了。
她不瞎,二叔奏是最俊的!
外头叽喳谈天声,一时安静下来。
铺子里的光影如一杯冷掉的绿茶,窗外微光斜斜切入,将整间铺子都浸在一种灰绿之中。林闻安脊背贴着冷硬的墙面,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唯有垂下的眼睫毛在轻颤。
隔了好长一会儿,他才抬起头,轻轻一笑。
顺手包好了辣片儿,还帮姚如意在柜上的一本空白账簿上,提笔写了先生又偷吃辣片儿若干的话,才又悄然回了院子,继续陪伴先生,顺道盯着那群小孩儿,别叫他们惹怒了大黄。
窗子外头,一阵无言的沉默后,俞婶子忙挥了挥手臂岔开话头:“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好端端的说什么男人啊,扫兴!这也做了一日了,都做了多少了?时日紧得很,没两日可要去码头给尤家两口子和他们的学生们送行了,都加紧些做吧……程家大郎,哎呦,你发什么呆呢?叫你写个封皮你弄啥嘞?这笔上的墨汁都滴滴答答落满地了!”
程书钧也终于从长久的怔忪中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开始挽救。
又过了两三日,大伙儿合力做的这些东西终于都做好了,装了十几辆车,从国子监到码头来回运了好几趟,终于都运到了西水门码头,接下来便由脚夫一担担往船上装便行了。
今日,国子监夹巷的所有邻里,都约好了要一同去码头,为尤家夫妻俩以及他们的学生送行。
第35章 济众生 救黎民于疾苦,以仁心济苍生。……
天没透亮,水门码头上飘着青白雾气,今日终于下了雪。
细雪是突然从沉沉云缝里漏下来的,细如尘埃,被风卷得斜飘,刚落在石阶上不声不响地便化了。
码头远处的河面黑沉沉,还浮着碎冰碴子。
泊在码头上的一艘艘漕船如群集庞大的河兽,船头的羊角灯便是那忽闪忽闪的兽眼,桅杆竖起,似兽角又似能戳破夜色的一根根铁针。
水波击岸,黎明渐渐来了,漕船上的船工已在解开缆绳,接连放下了舢板,也能看见灯笼光下裹着的各色旗帜与黑压压的人群了。
穿皂靴的官差正大喊着后退后退,手里提着水火棍将来送行围观的人与要登船的人隔开。
尤嫂子眼含热泪,最后抱了抱茉莉,又亲了亲她胖乎了不少的脸,不舍地第不知几十次交代她:“要听阿婆的话,不许一个人溜出去玩,不要玩火,别追狗,也不要拔你俞叔鹦鹉的鸟毛做毽子,好好吃饭,乖乖睡觉,爹娘很快就回来了。知道吗?”
茉莉紧紧抿着嘴,大眼睛定定望着娘,点了点头。
“你怎么不跟娘说话啊?”尤嫂子忍着哽咽,轻轻揉揉她的头,“别生气了,爹娘不是不要你了,爹娘要去打疫鬼啊,打赢了就回来了!回头娘给你带桂州北流河陶窑的陶娃娃好不好?还有橘子糕、橘子糖,听说桂州冬日如春,一点都不寒冷,那儿有很多很多橘子,漫山遍野都是成片成片的橘子林呢。对了,还有荔枝干,我们茉莉还没吃过荔枝,回头娘一定带回来给你尝尝啊。”
茉莉还是不说话,只是往尤嫂子的脖颈边依恋地一靠,之后又被尤医正接过去也抱在怀里,搂着脖子,听她爹温声说了会子话。
此时,一阵又一阵地号角声响起了,尤嫂子夫妇搂着茉莉回头望去,码头上排头的那艘漕船,囤积在底仓的药材都已装好,有身着布甲戴着盔帽的士卒背着行囊,一个个开始登船了。
这次朝廷还派了数百军卒一同前往,以防不时之需。
之后便要轮到太医局的各位医官及门下学生们上船了。尤嫂子与尤医正最后亲了亲女儿,便毅然将女儿塞回外婆怀里,与夹巷的邻居们也相互道了别,便扬声喊来也正在和家人亲眷依依相别的学生们。
他们提起药囊,背着行装,走了。
不仅有尤医正,太医局的各科太医去了大半,一队队身着青布袍子的年轻人跟在他们老师身后,如一排刚长成的松柏小树,神色肃穆地从姚如意面前走过了。
医科学子的队伍里,有个身量最高的学子高举着一支大旗,上面似乎绣了字,隐约能看见“民命所系,昼夜匪懈”几个字,但旗面早叫雪打湿了,沉甸甸垂着,看不清全貌,只能看出旗面是青底黄边的。
在此时,医者不着白衣,都较为推崇青与黄,中医认为青色属木,对应肝,黄属土,应脾胃,皆主生长。
是生的希望。
姚如意夹在夹巷各位嫂嫂与婶娘们中间,远远地望着尤嫂子一路走到了船板处都没有回头,直到要登上船时,才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朝她们所在之处看了眼。
俞婶子、程娘子与银珠嫂子立刻冲她大力挥舞着手臂,大喊道:
“青琅!”
“山水迢迢,你们要保重啊!”
茉莉的外婆,薛阿婆本已哭得眼泪止都止不住,见女儿在此时回首遥遥相望,赶忙弯腰要把茉莉抱起来,激动道:“茉莉快,快,阿婆抱你,你快跟你娘挥挥手!”
但茉莉却躲开了薛阿婆的手,挤过人群,突然往姚如意后背上一撞。
姚如意一怔,扭过身来想抱她,茉莉却只是紧紧搂着她的腰,把脸埋在她怀里,不管她外婆怎么哄怎么劝也不肯抬头。
薛阿婆劝不动,再一抬头,尤嫂子已又低下头回身,追上了其他人,身影渐渐没入队伍中。
“唉!走了!”薛阿婆遗憾不已,跺着脚道,“你这傻孩子,你怎么不跟你阿娘挥挥手,叫她看看你啊!她方才一定是想看看你啊!”
号角声悠扬地吹响了,桅杆上的大帆被一张张放了下来。码头上的船工一声声地声嘶力竭地吼着:“起锚!”
茉莉这时才松开了姚如意,才露出了一张强忍着不哭的脸,扁着嘴对薛阿婆说:“我不要,我会忍不住哭的。”
薛阿婆被她这副模样惹得生气,忍不住训道:“哭了就哭了,你爹娘一去这么远,你怎么不懂事,不知道该好好和他们道别啊?”
船已经缓缓地动了,茉莉嘴角抖着,红着眼眶瞪着她阿婆,眼眶里全是摇摇欲坠的泪,又强撑了会,她忍不住了,终于嚎啕大哭。
“不行!不行!”她仰着头,对薛阿婆倔强地哭喊着,“我不能哭!我不哭,娘就不会想我了!她就能安心去打疫鬼了!”
茉莉的哭声没能传多远,因为此时四处都是不忍离别的呜咽,薛阿婆蹲下来把这倔强早熟的小孩搂在了怀里,浑浊的泪也一颗颗滴下来。
姚如意看着鼻酸,怕自己也跟着掉眼泪,连忙扭过头去。
码头上登船的队伍还没停歇,等太医局的医官和学生都登船后,便轮到朝廷招募的民间郎中、大夫上船了。不仅是汴京城的大夫,还有好些郎中是特意从相邻的州府赶过来的。
他们风尘仆仆,什么年岁都有,不少白发的老郎中带着自己的徒儿,举着药幡,一个接一个迎着风雪,而上船去了。
雪地里脚印叠脚印,已分不清是送行的多还是远行的多。
这里头,姚如意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她踮着脚望了又望,确信没认错,就是赵太丞医馆里坐堂的陈郎中!
他留着一把山羊胡子,很好认。
他并不是一个人前往,身边还跟着穿了胡服作男儿打扮的少女,姚如意在赵太丞医馆曾见过她几回,她是陈郎中的女儿陈莫媱。
姚如意之前送姚爷爷去赵太丞医馆针灸时,等着无聊,便与陈郎中闲聊,他总是每回都聊着聊着,便开始三句话不离女儿,总是“我女儿如何”“我家阿瑶如何”地开头,语气里满是骄傲。
他总说他的女儿自小便沉稳,极有行医天赋,三岁便能背药名、药方,待长到十二岁,他没有选择让女儿在家绣绣花、学学妇容女工,而是将她送去张娘子的医馆当学徒,跟着学看妇人病。如今她已十七,很得张娘子看重,今年都能单独出堂看诊了。
父女俩都穿着洗得泛白的棉袍,一人背了一只大大的药箱,携着手,冒着雪,快步跟上了登船的队伍,也上船去了。
他们俩之后,便能看到十几名医娘,她们也扛着幡子,也都穿着相同的蓝底布圆领窄袖胡服,高高束起发辫,胡服方便外出、骑马,自前唐开始流行,到了宋时仍然还有很多女子出门会着胡服。
这一行人,应当便是汴京城里鼎鼎有名的张娘子医馆的医娘们了。
张娘子是汴京城里最厉害的女医,不仅是许多达官贵人的座上客,听闻还进宫给太后娘娘看过诊,很擅妇人科。
姚如意两眼发亮地望着她们,心在此刻竟跳得极快。
不知是书里才如此,还是宋时便是如此。或许是因此时商业的极度繁荣,已是“全民皆商”的地步;又或许是士族门阀已式微,没了那么多成见束缚,这个世道有很多女孩儿自小便在街上做活,各行各业都能瞧见女子从业的身影。除了传统的采桑、采茶、纺织、开铺子,宋时的医家女科也极为兴盛。[注]
此时,姚如意便见到了,一群悬壶济世走天下的医娘们。
她们大多都很年轻,即便是领头的张娘子好似也才三四十岁,她们围着自己的师父,身后还跟着一车药材,拉车的骡子喷着白气,车轱辘压过青石板,咯噔咯噔响。
她们要上船了,正排着队一步步登上甲板,偏生此时北风忽而又烈烈地刮起来,这一阵风,猛地将她们扛着的旗角叫风扯得笔直,覆在上头的雪粒子被风簌簌吹落,雪积不住,便露出了这方旗面本身的红色。
天色晦暗,扛着医娘们肩上的旗子,就这么在纷扬风雪中,鲜亮地、高高地扬了起来。
姚如意踮着脚,仰头去望,清晰地望见了上头绣的字。
“救黎民于疾苦,以仁心济苍生。”
船动了,所有人都紧紧望着起航的船,连官差也眼含热泪,扭过头去目送大船一艘接一艘地离开了码头,向南,一路向南去了。
好些送行的家人,趁机钻过了官差虚虚放下的棍棒,还沿着码头跟着奔跑,江涛一声声拍着船舷,他们呼喊着什么,即便听不清,姚如意也能猜到,要平安回来,一路顺风顺水……
这场雪越下越密,渐渐把那些追赶的人影笼罩,又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揉成一团团雾似的。
***
尤嫂子夫妇俩携众学子南去后,夹巷里的日子也在一如往常地继续着。但姚如意有时也会觉着巷子里空了一块似的,晨起卸门板时,会下意识往尤家门口看去。
深冬寒天,尤家门前的落叶落得很多,墙角的煤灰也不知被哪个脚欠的踢散了,乱糟糟胡作一堆。
以往尤嫂子总是最勤快的,她见不得家里脏,便是连门口都会早早起来扫干净。每回姚如意开铺子时,都能看见她已经把叶子扫做一堆,还会把烧过的煤饼都贴着墙根,堆得整整齐齐,等荒货小贩来收。
薛阿婆年纪大了,没法兼顾这么多细节,因此以往格外整洁的尤家门口,也渐渐与其他家一样了。
一眨眼,便已进了十二月了,姚如意铺子里开始卖年画、桃符、门神和灶君像了,也开始卖各类拜神敬神用的香烛纸马烟火炮竹,现在支开的窗口处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神像,倒也很喜庆。
送行那日的雪,好似成了今年冬日的最后一场雪似的,之后只下了两场萧萧寒雨,便又不再有雪。姚如意那天望着雪如尘般簌簌落下,还在想,挺好,天上吵架的神明可算和好了。
如今一看,只怕是冷战了。
小巷子里也渐起了些年味。国子监后门那棵老榆树已经秃得一片叶子也没有了,有一日,俞守正忽而买了几串小灯笼挂上去,远远望去像结了果子似的,还挺好看的。
也是自打那一日起,姚如意便发觉巷子里四处都能闻见腊肉和风鸡的味儿了。
岁末日头短,姚如意卷着厚棉被,又被小石头的背书声迷迷糊糊吵醒了。天色还灰扑扑的,屋子里拉了厚帘子,便还是黑漆漆的。她在黑暗中揉揉眼,躺在床上静静地听小石头往下背,自己也醒醒神。
一开始还没睡醒,没听清他背什么,忽而听见他郎声在背的不是“噫吁嚱”,而是:“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