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31节
姚爷爷也是天底下最心软的人,一开始姚如意把一窝狗都拐带回家里养,他还挺嫌弃的,哪怕神志不清都总会叫狗走开走开,偶尔清醒了,便和姚如意说要不要把小狗送几只出去,家里留一条大狗一条小狗也够了。
但姚如意有点犹豫,拖着拖着,嫌弃小狗的姚爷爷竟不知何时起便成日与狗待在一块儿了,不仅睡觉把狗放进屋,吃饭时更是经常背着姚如意把自己碗里的肉扔给狗吃。
前几日,最讨姚爷爷喜欢的是那只铁包金学会听人话了!它起初戒心最强,还会与大黄一般龇牙,后来却成了狗咪中最亲人的那只,它总是围着姚爷爷玩,又舔他又冲他摇尾巴,还时常跳起来要他抱要他摸。姚爷爷便好似多养了个狗孙儿似的,还教它作揖、握手、坐下、倒地装死,甚至还想教他算数。
算数虽没学会,其他的倒学得大差不差,喜得姚爷爷成日里夸它是世上顶顶聪明伶俐的狗。
也是铁包金学会指令的那一日,姚爷爷看着在地上滚的小狗,忽然便怔住了,他扭过头来,没头没尾地对姚如意说:“……要是阿爷以前也晓得抱只小狗陪你便好了。”
“那样……你在家中便不会总一个人了。”
姚如意也愣在原地,几乎是有些僵硬地转过身,但她看向姚爷爷时,他却在她看他之前便撇开了头,佯装与铁包金玩得入迷似的,但姚如意却觉得自己没看错,她恍惚看到他眼底有隐隐的泪光。
是啊,若是这间小院里,曾有一条小狗,原主独自在家时还有小狗陪着,她也有些事儿能忙,或许……便不会钻进牛角尖走不出来了。
那时,姚如意也不知要怎么去安慰这个已变得毫无意义的假设,只能笑得有些艰涩地轻声道:“阿爷,别想了,都…都过去了……”
姚爷爷搂着小狗的脖子,把脸微微埋进去,绒毛盖住了他的脸,他一直没有看她,只是很轻地应了声:“是啊。”
终于,所有的羊排都烤好了。
姚如意特意给丛辛和三寸钉也一人分了一份,他们俩却怎么也不愿意过来吃,捧着盘子就要躲铺子里去吃了,她赶紧把人叫住,一人再挟了一大坨的面,再嘱咐他们记得出来取汤。
等她忙完,扭过头来,姚爷爷已迫不及待吃上了。
丛伯给他挟一块大羊排,姚爷爷没有切,用筷子夹着便下嘴了,烫得直哈气,却舍不得放下,一口咬下去,油汁顺着嘴角流下来,含糊不清地说:“好吃!真真不错!还是羊肉好吃啊,香!”
姚爷爷吃得连骨头缝里的肉都舍不得放过。
院子里几只小狗早就蹲在姚爷爷脚边,又跳又摇尾巴,就等着姚爷爷把啃干净的骨头扔给它,姚爷爷手一抬起来,几只狗和小咪都抬头盯着,一扔出去,便全都汪汪汪地冲出去了。跑得最快的铁包金头一个叼到骨头,机灵地跑到廊下躲进了柴棚里,慢慢啃着,其他小狗咪只好又赶紧回来蹲守。
姚如意这才想起来忘了给狗放饭了!赶忙进灶房里把羊油和肉酱拌上面,加几块羊肉,赶紧给狗都倒进它们的盆里。狗咪们又冲了过去,吃得头也不抬。
她这才开始享受自己的这一份烤羊排。
太好吃了,光闻闻都觉着好吃,终于不用喝粥了。
林闻安也接过丛伯递来的羊排,慢慢地使刀子切成小块,用筷子夹着慢条斯理地吃着。
炭炉的火渐渐弱了,烤盘上的羊排也吃得差不多了。
夜深风大,丛伯往炉子里再换了个煤饼,火光又亮起来,周遭便也暖和了。
夜风愈发冷了,吹得柴棚上的茅草沙沙地响,在屋檐下筑巢的喜鹊终于也把巢筑好了,它舒舒服服地蹲在那巢里,只露出个圆溜溜的鸟脑袋,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左歪歪右歪歪。
林闻安望着这间小院,他很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一家人围坐在烤得人流汗的炉边,吃着肉,喝着汤,再吃几块烤得酥脆的小馍,耳边还听着如意怒训先生怎么把油腻腻的手往衣裳上擦。
先生被训得缩着脖子,赶忙溜到小铺子门口与三寸钉一块儿坐了。
三寸钉自打过姚家来帮衬后,平日里便也很爱与姚爷爷说话,姚如意都不知三寸钉与姚爷爷这样的老小孩有什么好说的,两人也奇了,一个头脑简单一个头脑糊涂,却能鸡同鸭讲、颠三倒四地聊上半柱香。
一个说姚博士您瞧,今儿天真不错哎;一个问你怎么不上学?一个答我不过是二两银子买来的奴婢,上什么学?一个摇头道此言差矣,子曰有教无类,不可以其种族庶鄙而不教之也,人人都应当读书。
三寸钉听不懂:“什么种树?您要种树?”
姚爷爷转眼也忘了他刚说的是什么,想了想,仰头望望那缀满了银钉子般的夜空:“种一颗桃树吧?好看,又好吃。”
“桃树爱长虫嘞,不好不好。”
姚如意与林闻安都竖起耳朵听了一茬,两人奇异地、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视线一触,皆忍俊不禁。
这都说的什么啊?
姚如意摇摇头,低头继续啃她的羊排。
林闻安看她大口吃肉、大口喝汤,吃饱后连眼睛眯起来的愉悦模样,垂了眼,微微笑了。
隔日卯时,姚如意摸黑便起了,丛伯拎了浆糊桶来帮忙,将“姚记晨餐”的大招子贴在了窗口另一边的墙上。
转回灶间,三寸钉与丛辛已将各样不同价码的套餐,分门别类,按套包好,再裹在垫了棉被的筐子里保温。她进去便也赶忙一起搭手包,做到一半时,林闻安披了件外衫竟也进来了。
他只瞥了一眼她在做什么,便卷了袖子,搭手帮忙。
姚如意见他折油纸勒麻绳利落得很,便想起先前她站在炉子边烤肠,他不过路过时瞧了几眼,当时也不觉什么,但昨日他帮忙写招牌顺道看了会子店,竟就无师自通,还替她卖了好多肠和关东煮。
从前,姚如意还不觉着林闻安身上这神童之名有什么的,但这几日她便已深有体会了。若是拿马儿做比较,林闻安的头脑便是跑得最快的辽马,而她与这世上万万千个普通人,那只怕是驴脑袋。
偏偏他并不自傲,不觉得有什么可提的,顺手便做了。
就在姚如意风风火火准备套餐时,南斋学馆里,卢昉顶着一头乱发,与同样睡过头的同窗一起,正慌脚鸡似的在学馆里乱窜,各种嚎叫不绝于耳:
“谁穿错袜子了?我袜子呢?”
“哪个王八又用了你爹我的热水!”
“阿昉!你的牙粉呢,快借我点儿,我没了!”
“都快点啊,等会儿叫俞大人在后门前抓了,得挨罚不说,还得挨他的鸟骂。”
越冷的天早起便成了最大的难事儿,卢昉在一片混乱中匆匆洗漱完毕,再乱七八糟地将衣服都套上,腰带都还在背后晃荡,拽了书箱便往外冲去。
天色黯淡,寒风吹彻。
几人跑得气喘吁吁,嘴里哈出一阵阵白气,眼看姚家铺子快到了,国子监的后门便也不远了,晨钟还没敲,还有活路!卢昉心念一动,他昨日没见到姚小娘子很有些不甘心,趁着还有点空隙,便推了一把同窗:“我去买朝食,到时与你带一份,你先进学斋,若是先生问了,可得帮我糊弄糊弄!”
同窗喘着气点点头,卢昉便拐了过去。他过去时,还见着丙字号学斋的程书钧、孟博远和林维明那几个常一块儿踢蹴鞠的也在那儿,他们仨站在姚家铺子门前,仰着脖子看墙上新糊的大字画,上面似乎图文并茂地写着什么。
卢昉喘着气凑过去,站到孟程林三人身侧,顺着他们的目光,也仰头望去。
第31章 朝食餐 难道是什么大人物?
那是一面足有半面墙那么大的早膳食单。
卢昉看得嘴都微微张大了。
以上好的粉腊绢帛为底,上面大小排布着不同的字迹与简画:顶部窄边涂了道一掌宽的红边,红底白字,留白了“姚记晨膳限定”几个字,旁边还画了个丑丑的兔头。下面还有两行字:姚记朝食大放送,超值套餐,便捷购买。
再往下便从右到左大致分了三个区域,最右侧是“十文超值简餐”,下头列着:
炙鸡肉夹馍(热)10文/份(划掉)8文(加粗红字)
茶卤鸡子儿(热)3文/枚(划掉)2文(加粗红字)
一路看下去,除了鸡肉肉夹馍,还有猪柳的、炒鸡子的。加上其他的捻头、咸菜、茶卤鸡子儿之类的小菜可以任选一样,一套全都是十文钱。
再往下一排,还有酸菜鸡丝粥、白粥与鸡子儿或是炸捻头的组合,也是十文钱两件套。
中间则是“十五文三元及第餐”,是卷了肉松、碎捻头或是炸鸡肉的粢饭团,搭配茶卤鸡子儿、捻头或是豆浆,可随心意组合。
也有肉夹馍、鸡子儿与豆浆的三件套。
左侧则是“三十文金榜题名全家福”,里头一份套餐里便有五六样吃食,可以随心选择前头那“三元及第”与“超值简餐”中的任意主食,如肉夹馍、粥或是粢饭团,再搭两三种不同的小菜,铺子里的所有茶汤也能任选一样。
这三类餐食旁,还用笔墨将食物的样子大致勾勒了出来,底部还画了一团火焰,写了行小字:可提前一日预订,即取即走,省时省钱!
招子的内容还是其次,姚家的朝食卢昉之前也常这样搭着买,除了茶卤鸡子儿,姚记的豆浆、馍馍都是外头进了货来卖的,并非自己做的,不过味儿也不错,总比膳堂的好。
如今倒是又上了几样先前没吃过的,栥饭团便可试一试!他一边看一边琢磨吃哪种。
二件套那类的简餐他瞧也不瞧,先不管菜色如何,就冲那三元及第与金榜题名的餐名,他也要吃一顿好的!
但最吸引卢昉的其实是招子上的字。
姚小娘子不知是寻何人写的,写得极好!观其笔法,此人的字幼时临摹的必是颜体,但又渐渐写得有了自己的风度。在卢昉眼中,这字既有颜真卿那丰润沉着的筋骨,所谓丰肌附骨,内藏肃穆之气。可又不仅仅如此,他笔下还有股宛若天成的锋芒,仿佛寒冰之下内蓄沸血,用笔不轻浮、不薄弱更不纤巧,线条饱满、行中有留,看似恬淡平和却又气凌飞寒。
“好字啊……”卢昉看入了神。
直到晨钟骤然敲响,卢昉与孟程林三人才从这副难得一见的好字里猛地回过神,匆匆瞥一眼每类食单旁那笔画稚嫩的画儿,慌忙选定餐食。
这每一幅食物小画都画得极有童趣,画笔并不流畅,甚至还有断点,却勾勒得逼真贴切,是一种从没见过的独特画风。
只是与这笔墨精熟的字相比,画便显得如孩童执笔一般天真,两厢组合,起初看着怪,仔细赏了一通下来,竟看得愈发顺眼了,好似这食单本该如此,如同世上诸多相对之物那般,黑与白、红与绿,深渊照月光,互补互生,令人难忘。
晨钟敲得越来越急,几人来不及多想,随意点了几样,付了钱便挤出人群拔足狂奔。
卢昉抓了几份“三元及第”藏进书箱里,等跑进了国子监后门才发现自己光顾着看那字了,取餐时都没与姚小娘子搭话!甚至也没留意看她!
卢昉呼哧呼哧坐到座儿上,倒在桌案上说不出话只能狂喘气时,心里不禁漫上了一点茫然。
所以他到底是为什么去买朝食的?
孟博远拉着林维明、程书钧,也终于赶在朱炳进学斋前赶到,三人方才也买了朝食,不同的是孟博远买的金榜题名全家福,程书钧和林维明都只点了二件套简餐。
学斋里也不仅仅只有他们三人买了姚家的朝食,当时他们来得最早,但等他们买好时,忍不住被这巨幅食单吸引驻足的人已经在身后围了一圈,不过大家都光顾着看这字了,好些人被突然敲响的晨钟吓得没买便跑了,有的也是随意买了个最简单的便走,来不及多看。
姚如意傻在当场。
她是眼睁睁看着铺子前人越聚越多的,还兴奋地想今儿的朝食只怕很快便能售罄了!没想到人是越来越多了,但是都在专注地看墙上的食单,看得聚精会神不说,还相互讨论,甚至有人手都拿起来比划了。
等他们都看够,钟声也响了,于是人人作鸟兽散,跑得一个不剩。
她这食单的确写得很成功,吸人眼球,但人虽然被她的大招牌吸引来了,但卖得竟然比平时还少!
她侧头看了眼刚回去换了身衣裳的林闻安,又低头看看自己用棉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但还有大半没卖出去的朝食,哭笑不得了。
失策了,早知道还是叫阿爷写的,她实在没想到,居然还会因字写得太好看而耽搁生意了!
这可遭了,还剩下了这么多。
姚如意难免有些沮丧,坐在支开的窗口边,望着巷子里的学生越来越少,晨钟已经打过了,没来及进后门的学子更加没心思买朝食,都哇哇乱叫着,如一股旋风般从她面前刮过。
林闻安见她捧着脸唉声叹气,便踱步过来问道:“怎么了?”又往她面前那被厚实棉被盖住的大箩筐瞄了眼,一猜一个准,“……生意不好?”
姚如意却摇摇头,这是她的生意,也是她的主意,林闻安又没错,他人已很好了,他帮她写了一晚上,耗费了不少精神,怎么能怪他字写太好呢?更不应当对他抱怨。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自己的责任自己背!这有什么的,一时滞销罢了,今儿亏的,明儿再努力挣回来便是!
外婆说过,天不会塌的,何况她生得那么矮,塌了也轮不着她顶着。
臭外婆,整日笑话她矮。
若不是生病,她一定能长得更高的!
被有脾气就发、有饭就吃、有泪就流的外婆一手养大的姚如意,与外婆一般也有副大心脏,一向惆怅也是只惆怅一会儿的。毕竟若是看不开,上辈子拖着那么一副破烂身子,早跳楼了。
她再回身时便已扬起笑脸来,见林闻安今儿穿得格外不同,不由讶然问道:“二叔这是要出去么?”
林闻安自打回来后,一直都穿细棉旧衣旧袍,且衣裳件件都素净得丁点纹饰也没有,比姚如意穿得都素。或许是因为他母亲刚过三年孝期的缘故。
但今儿却不同,他方才吃过朝食后便回去换了衣裳,连头发也梳过了,头戴一顶罩纱黯淡的三梁冠,穿了件有些褪色的绿色方心曲领大袖衫,腰间系了条磨了边的革带,腰带上挂了个绣银鱼的绸袋。
虽一眼便能看出是多年前的旧衣,但衣裳是绫罗制成的,连着领口袖口衣摆皆绣了海牙银线、鞋是翘头乌皮靴,革带上还有黑银带勾。
这衣裳当年新制好时,一定是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