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21节
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向林家,极熟练地翻过墙。
孟庆元在原地愣了片刻,终是没了主意,心中又被家事搅得心烦气躁,复又踅到姚家门口,声气恹恹道:“姚小娘子,劳烦切三块饼,烤两根肠……” 眼角余光扫见门边木牌,又补了句,“再添一碗热姜茶吧。”
姚如意瞧着他被亲爹与兄弟磋磨得仿佛瞬间便老了几岁的凄惨模样,心下不禁软了几分,温言道:“小孟大人可要在此处用饭?外头雪大得紧,不若进铺子里坐着吃罢。”
孟庆元道了谢,低头便往里走。
一脚踏进铺子,他倒有些眼界大开。姚如意替他切了披萨饼,烤了肠,又端来姜茶,原是备了小桌子的,他却觉着新奇,想边啃烤肠边随意转转。
刚要挪步,一回头便见门边摞着几只小篮子,心念微动,随手取了个藤编篮子挎在臂弯里,就这么咬着烤肠,慢悠悠地逛起来。
他从前倒是没见过这般齐整的杂货铺。寻常杂货铺里的货物总是这儿一堆那儿一摞,货架上的也难得摆得周正,一筐筐的全胡乱堆在里头,人进去都得侧着身子踮起脚,因地上也堆了不少。
可这姚家的铺子却不同,货架一排一排分门别类着,每个货柜顶儿上都悬着木牌,每层也都有个名目。
眼前这个装牙刷牙粉的架子,牙刷子个个都栓着绳结,全是挂着的;牙粉罐子呢,大罐子在后,小罐子在前,前低后高、前少后多,罐上的签子也俱都齐齐整整朝外,货架便显得既饱满又齐整。
走下来他便觉着姚小娘子这摆放极有章法,牙刷牙粉猪胰子皂团的货架前头便是头油胭脂水粉和头花镜子;放灯芯的旁边便是搁灯罩的,刀具碗筷在一处,油盐酱醋在一处,他甚至还看到卖铺盖草席鞋垫子边上,铺子里最隐蔽角落之处……竟挂着一溜男式抱腹和…和兜裆布??
虽说夏日里许多男人也只在抱腹外头罩个纱衣便出门了,但猛然见这么多戳在眼前,还是有些难为情。他忍着脸红,他快步走了过去。
这逛下来,不知不觉篮子里都挑上了好几样。
柜台处也做成了半人高的货柜,摆了许多小巧物件,烟丝小酒、糖、小孩儿喜爱的小玩意儿全在柜台。
孟庆元逛完一圈,篮子里竟平白多了一包肉脯、一袋瓜子、两支猪鬃牙刷、一罐防脱发的头油、麻纸灯罩和一套笔墨……待他回过神,竟就这么不知不觉走到了柜台前,姚小娘子也早就在后面含着笑,等着收钱了。
往常去别家杂货铺,总得劳烦掌柜伙计的帮忙寻物,更会有伙计防贼似的跟着后头,不然根本找不着想要的。可在这儿,他自个儿挎着篮子逛了一圈,竟没费什么口舌就把东西挑好了。
他对姚家这小娘子着实是另眼相看了——整个铺子物件好取用、货品齐全、还整洁美观,且这般摆设显然不是随性为之,是花了心思琢磨的。
“一共一百七十二文。”姚小娘子低头扫了眼篮子里的物什,竟没打算盘便算清了账,说着便拿麻绳细细将物件捆成一串,笑吟吟道:“都是邻里街坊的,便收孟大人一百七十文吧。”
风扯着雪沫子扑面而来,孟庆元拎着一捆自己看着似乎也不怎么急需的东西,默默走出了姚家杂货铺。
走了几步,他又低头瞅了瞅手里这老大一串物件,心里头忍不住犯嘀咕:他方才是不是中邪了?其他便罢了,他好生生买个灯罩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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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便是冬至,天未亮外头便是一阵车马喧嚣了,昨日堂考散学太晚,好些学子没来得及回家,今儿早早便迫不及待雇了车马要回家去了。
姚如意也一早便起来了。
梳洗后和姚爷爷一起抡了翅根,吃过早饭,把几只狗咪塞在姚爷爷怀里,安排姚爷爷给狗咪们梳毛,便去开铺子的门。
踩着棉鞋先用竹枝扫帚扫一圈地。这扫帚也是周榉木家送来的货,她用着也很顺手,荷香说,他们是拿去年秋后收的竹梢,自个儿扎的,扫起地来簌簌响,又不扬尘。
擦货架用的是姚爷爷的破裤子剪的抹布,在皂角水里浸过,擦起来便有股淡淡的清香味。她蹲下身擦那货架的腿子,木纹里嵌着的细灰也抹净,柜顶上也踩着凳子拿布蹭干净。
拿着抹布,从货架的小木牌一个个擦过去,“茶点”“针线”“香烛”……她顺着看过去,见前头放头油的货架上缺了个大口,该补货了——她这个头油是在龚胜春家的胭脂行拿的货,都是现成的,货行的伙计还与她说生姜的味儿冲,一直卖得不好,让她拿桂花和月季味儿的。
姚如意还就偏要生姜的,货行看她和看傻子似的,供货给她还主动减了价。
放在自家铺子里,她也只是请姚爷爷在签子上多写了个后世耳熟能详的广告语“防脱发生姜头油”这行字,结果在货行滞销的生姜头油,不过两日,便卖得数十罐了!怨不得古人总说三千烦恼丝呢,难道是为脱发烦恼?
她想着,踩着人字梯在顶上的柜子里取了头油的存货,熟门熟路地取下来,顺道还摸了摸货柜最底下的樟木箱——那是囤的牙刷,放在地上,如今下雪,怕有潮气,回头还是放顶上吧。
把货补了,被取乱的重新摆好,顺手把门板也擦了,再挨个闻闻尝尝铺子里的炒货和零嘴。她端来竹筛,把前日剩下的瓜子、花生归拢归拢,碎壳子捡出去,再添上新炒的。
前阵子到的松子卖得还剩半笸箩,吃起来虽还好,但她还是又挪到窗口专门散称的竹匾里,划掉原来的价,写上“临期促销”四字。
把厚实的棉布帘卷些起来,姚如意坐在窗口后头,在账本上记昨日的出入,时而抬头望一望匆匆忙忙背着书箱、包袱赶着回家的学生们。
偶尔还有人来铺子里称点山楂,姚如意铺子里的山楂和外头卖的也不一样,山楂她选了个推着小车沿街叫卖糕点的芸陌娘子做供货商,请她专门做了后世的果丹皮,姚如意其实也不知怎么做,她只是描述了样子和口感:不能稀的软的,而是干的有嚼劲的,没想到那叫芸陌的年轻娘子真做出来了!
据她说来,也不难,将熬好的山楂膏在竹席上摊开,用竹片抹平,晒两日,直到干燥能揭起来就好了。
她铺子里若是卖正常的糕点,几日就得卖出去,不然就坏了。果丹皮最好了,将果丹皮卷成筒状,用油纸包裹置于干燥的地方,即便没有防腐剂,也可以保存数月呢。
巷子里喧闹了一阵又安静了,大半学生都走了,今日生意必然清淡,她撑在窗口处想,幸好她昨个就料到了,熬的肉浆和茶卤鸡子儿都减半了。
正回了院子要准备把鸡子和肉浆都摆出来,就见姚爷爷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刻着“德”字的旧戒尺,把狗咪们在暖和无风的廊下一溜排开,正摇头晃脑地教狗子咪子们背书呢,他背一句,狗咪们汪一句,倒也和谐。
姚如意好笑,但没打扰姚爷爷的雅兴,回去把东西摆上,便坐在柜台后头继续算账,这两日卖得还挺不错的。头油、笔墨纸是最好卖的。
尤其分装墨,姚如意也是去进货才知晓,一条好墨竟然这么贵,能卖好几两银子,好的纸也是,一刀几百文,她想起后世卖得很红火的护肤品和香水小样,便依葫芦画瓢做了分装墨,果然大受欢迎。
回头再进一些。
她不会打算盘,便偷摸着自己列后世的算式算账,正专注呢,就听门口传来孟博远小声呼唤的声音:“姚小娘子,姚小娘子。”
吓她一跳,她连忙把那些“鬼画符”盖起来,抬头一看。
孟博远、林维明,后头还跟着个面色不太自在的程书钧,三人胳膊下夹着书来了,孟博远嘿嘿地讪笑,自持当过一日姚家的伙计,便熟稔道:“姚小娘子,我们仨可能进来与姚博士请教些学问?”
姚如意怀疑地望着他:昨儿还逃学呢,今儿这么勤勉?
孟博远被她看穿,干脆小声坦白:“我爹天不亮就来林家要把我抓回去。他最敬重国子监的博士,姚博士在家,他定不敢进来抓我。”
姚如意:“……”
她瞥向另外二人,程书钧被她这般瞧着,红着耳默默别过头去了。林维明倒是神色自如地笑着答道:“姚小娘子别见怪,我们俩是舍命陪君子。”
姚如意摇头笑了,让他们仨进去了。
三人行了礼、道了谢进门,又与姚爷爷作揖行礼问好。这三人来得也好,姚爷爷立即放过了听得东倒西歪、已经开始瞌睡的小狗咪们,转而一脸严肃认真,手拿戒尺盯着这三个送上门来的小子读书。
孟博远没想到真要读书,苦着脸坐下了。
姚如意给他们几人挪了两个小煤炉子、一人发了一缸子热茶,自个也随机抄起一只蒙头蒙脑的小狗子,回了铺子继续算账。
她窝在也生了炉子极暖和的杂货铺里,被铺子里各种各样的香味包围,一边撸着小狗,一边听着落雪的声响,蘸墨列公式。
笔沙沙地在纸上划过,也十分惬意。
就这么忙着到了午后,孟程林三人也终于各写完一篇文章,被姚爷爷挥舞着戒尺批为“狗屁不通”“别读了,明儿还是回乡种田去吧。”
几人欲哭无泪,连孟博远都深深后悔自个为何要来姚家避难。
就在这时,安静得落雪声都清晰可闻的巷子里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雪下了一夜已积过了脚底,靴子踏上去咯吱咯吱作响。
那脚步听着愈发近了,难道有人来买东西?
姚如意便将笔搁下,合上自己的鬼画符账本,藏在柜台下头的夹层里,从窗口探出头去,正好与来人打了个照面。
姚如意只一眼便看呆了。
眼前的男人身形高大,十分清瘦,虽衣着朴素、风尘仆仆,但五官骨相极为俊俏,整个人如浸入寒泉的玉,又如林间拂过的风,不过遥遥一个清冽沉静的眼神便让她愣住了。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眉眼弯弯地扬起笑脸:
“郎君,要买些什么?”
第25章 林闻安 写书的作者可恶!
落雪时节,天光云影都显得静默晦暗。
反倒是地上积的雪,折出些恍若雨中烟柳般的朦胧微光,透过油纸伞那一圈伞缘,正正照在眼前男人高拔的鼻骨上。捎带着,映得他鼻梁上架着的水晶叆叇,都似蒙了一层雾气。
姚如意也就看不太清他的神色。她方才招呼了他一声,他有些出神,没答应,反倒微微侧过头,从窗口货台往院子里望了望。
好似是被姚爷爷教训孟程林三人那中气十足、词汇丰富的声音吸引了。
可怜这三人,此刻垂头束手站着,都快被姚爷爷引经据典、不带换气地痛批成三条打蔫的咸菜干了。
陈郎中开的新方子吃得还是见效的,自打加了那几味益气补血的药,虽不知神智恢复了多少,但姚爷爷这嗓门反倒愈发雄浑有力了。
姚如意顺着男人的目光望过去又收回来。这人真高。她目光上抬,再次落在他脸上打量。
原主的记忆里没这人,不过原主的记忆缺失太多,早已不能作数了。
他应当有二十五六岁,一头浓黑的发,梳得一丝不苟,发髻束在竹冠里,身上是苍色的素衣棉袍,连防雪的大氅也没有披。
单手撑着伞,轮廓分明的容长脸,高眉骨高鼻梁,一双细长微挑的眼被半掩在两片水晶镜片之下,两条细银链子从耳后松垮地绕过。
宋时的士人很爱敷粉簪花,衣裳花纹颜色虽显得朴素,头上身上的配饰都不少。但此人即便戴了显得斯文的叆叇,却有一种全不掺脂粉气的干净落拓。
姚如意眨了眨眼,她还是头回见活着的古人戴眼镜呢。
电视剧里的古人都不戴眼镜的。
她进货时见过叆叇铺子,当时她毫无常识,甚至异想天开想在小卖部进些老花镜来卖,便胆大包天、气势十足地走进去了。
兜一圈问过价后,又假装没看上且临时有急事的样子飞快地退了出来。
这时的眼镜,是拿上等的天然水晶手磨成镜片,再用金银铜玳瑁象牙等名贵材料定做镜框和鼻托。有单片的,也有双片的。镜腿儿的样式也多着呢,有手持单腿的,有能折叠的双腿的,有用丝帛棉线穿了系在脑后的,也有像这人似的镶银链子的。
寻常的,一副几十两。
上等的,得上百两。
姚如意溜出铺子后才想明白,为什么那叆叇铺子里没人呢,这压根不是普通人家买得起的,买得起的人家,也不必亲自上门。
眼前这人,虽说衣着朴素,可瞧他的气度,再瞧这副叆叇,便知不是寻常人。姚如意揣测着,会不会是国子监哪个新来的权贵子弟?但细想又觉着不像,毕竟哪个权贵不是锦衣华服、前呼后拥的。
总之,是生得很俊,又有些古怪之人。
正在此时,院内,姚启钊气得吐了口茶沫子,似乎真把孟博远三人认作自己门下那些不成器的学生了,举起戒尺就敲:“你们这题,一个个都解得糊烂!这样的题我明明跟你们讲过好几遍了!你们在讲堂上时带脑子了吗?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以后科考怎么办!看我干啥,我脸上又没字!还不快重写!”
咦……姚爷爷变身姚博士以后好可怕。
姚如意听得都缩了缩脖子,扭头一看,三条蔫咸菜……啊不是,孟林二人哭丧着脸,凄凄切切地坐了下来研墨,都快哭了;程书钧面上镇定,被戒尺敲了头,反倒一脸惭愧,乖乖铺纸提笔,认真重写起来。
姚启钊眯着牛眼,捏着他那“以德服人”的戒尺,微微躬身,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眼前的男人却不知为何,反而因听见姚爷爷愈发大声骂人而松下肩膀来,似乎背负了很久的忧思终于在这一刻全部松懈下来,原本有些冷漠的目光也慢慢浮上温度。
他回转过来,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才有些犹疑地开口:“是……如意吗?”
姚如意心咯噔一下,不好,这是熟人啊!
飞快在原主记忆中寻了寻有无戴眼镜的熟人或亲戚,却没找着蛛丝马迹,她立刻收敛了过于灿烂的营业笑容,也不说话了,只矜持地冲他轻点了点头。
这个男人似乎天生便非常敏锐,几乎在姚如意点头那一瞬,他便察觉到她不记得自己,还看出她方才一闪而过的紧张。
眉头跟着微微一蹙。
姚如意心里更觉着不妙。前世,她小时辗转在亲戚家里,受尽姑姑们的冷眼,这让她很小就养成了看人脸色的能力,她敏感地想,此人与巷子里的街坊全都不同,他的眼神明明是温和的,却像一眼便能把人看穿似的。
幸好他略微顿了顿,没再为此多言,眼尾余光再往院子里瞥了瞥,便很缓慢地往前走了一步,站到姚家屋檐下,将油纸伞收了起来。
微微倾身在门槛上磕了磕伞面上沾的雪沫子,才又抬眸,对她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