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怎么,老头儿你找着坟地了?”公子哥玩笑着问。
“那倒是没有。”酒兴言十分干脆,“这里太干了,弄得我皮肤整日开裂发疼。而且地方也太荒凉了些,死在这里估计几百年都没人找到。”
老人对坟地的要求是苛刻的,他们很早就会决定自己死后要葬在哪里。所以这句话告知给他们的信息无非是‘他还没决定要死’。让众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那你突然说这个干嘛?真是杀风景,坏了咱们今日这么好的天气。”梁彦说的怪罪,口吻却不是那么回事,反倒有种松懈下来的释然。
“那日队七的死,实在是提醒了我。”
没想到酒兴言也是从这里开始说的,章絮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深陷其中,难以自抑。
“你们这群小的,懂不懂老头子我是很怕见到死人的。”酒兴言和他们分享这一路上别扭的固执出自何处,“我不肯再治病救人,不过是因为我不想再看见有人在我眼前死去。那会时时刻刻提醒我,过去夫人的离世,以及我的寿命将已。”
“从前,我一直欺骗自己,说,等我找到了愿意躺下去的地儿再死。于是一直等啊等,走啊走,漫无目的。可是哪有人能真的准备好迎接死亡。就像那队七,真正到死的时候,谁都不能做好准备。”
“我的生命再无意义。”他这棵老树只会越来越枯腐。
“那些医书和药箱,丫头你拿去吧,他们都是文盲,不识字,给了也是白瞎我这门手艺。”酒兴言已然做了决定,并不是惋惜的,而是坦然的,昂首挺胸的往终点走去,“死在哪里就埋在哪里。只是我还有些不死心,想让你们帮我带句话给夫人,说我酒兴言下辈子还想和她做夫妻。”
“我应该是,没办法再回去了。这条路对于一个年过七十的老人来说,实在是太长了,太长了。”
年纪小的人永远都不能明白,明明只是一年半载就能达到的地方,为什么会变成长者眼里的一辈子都难以抵达的远方。梁彦好也许还想说“你要是真愿意回去见夫人,我们回去找韩城主,让他派人送你回去。”可章絮眼疾手快,拦住了,又与他摇了摇头,让他不要再插话。
院子里静悄悄,练剑的一动不动,坐着的一倾不倾,都竖起了耳朵聆听长者的嘱咐。
“容吉,彦好这小子就交给你了。”酒兴言是为了老友的嘱托才踏上的这条路,如今老友也去了,身边再无同行之人,“无论日后变成什么样子,给他一口饭吃就行。他可是老梁最喜欢的小儿子,公主殿下的幼子。”老者的眼里满是爱惜。
还有什么遗漏了,大概没了,人越老,能带在身边的东西越少。
“我说完了,你们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他也到了走几步说两句就要开始喘气的年纪,他恍然发觉自己的体力在极短的时间内消失,从前日日少眠,如今也开始贪睡嗜睡起来,用过午饭再睁眼便是黑天。
一人一句吧,在还来得及的时候。
梁彦好先来,“尽管如此,走之前还是和我们说一句吧,不是说有些老人能感知到自己什么时候死亡么?”
然后是章絮,她的眼睛已然湿润,“师母葬在哪里?无论多远我都会把您的话带到。”
轮到关逸了。他与酒兴言相处的这一整年的时间里,说没感情,不可能。他有时候看到酒兴言的满头白发时会很短暂地幻想,若是自己的双亲活下来了,到如今也是两鬓花白。可惜他们去得太早,要他早就忘了模样。
“走之前帮我带封信吧。我想托您到那边去找找我的阿父和阿母,这辈子木讷惯了,做不来这种事。”他看着这满院子的同伴也会频繁想起自己早逝的家人。
容吉会有什么想说的呢,“有我一口饭,就有彦好一口,您放心吧。”
终于轮到了赵野。赵野这个原本对家完全无感的男人,这个抱着一棵树就能过一辈子的男人。他的话显得格外特别,“教我说人话的那老头儿,死后变成了一棵树,过了十年,枝繁叶茂,庇佑了半座山的飞禽走兽。”
“你们常说人死如灯灭,我却觉得人死如复生。就像死在战场上的兄弟们镇住了扰动不安的外敌,死在田野里的农汉喂养了半亩的农田。您觉得绝望而无力的前路说不定在不久后的将来会变成指引后来者的明灯。”
“而这世上总有人需要这盏明灯。”
第174章
这是酒兴言第一次想加入他们,而不是永远当个对世事不闻不问的旁观者。
还好这个院子足够小,像座囚牢一样,把他们紧紧地关在了一起。
“你小子什么时候会说这种好听话了?”长者记得这家伙刚来时还是个嘴笨憨厚老实的傻大个儿。
赵野摸了摸脑袋,转过头看了一眼娘子,不好意思地笑道,“娘子教的,娘子教的。”
章絮可没教过这种话,擦了把眼泪用手掐他。他见女人肯理自己了,反手就把她的手拉上,变本加厉地说,“她嘴对嘴教的,就是真傻子也该学会咯。”
赵野爱章絮,瞎子都能看出来的事情。
至于章絮爱不爱赵野,其他人都和赵野一样内心存疑。
“……这么多人呢,也不知道少说两句。”她把头埋下去,不好意思迎接众人的目光。
没什么要紧的事情。
这一天好像就是旅途中累了要休息,大家无事可做,守在一个逼仄的小院里,你一句我一句地谈天。前后没多少逻辑。
公子哥怕他俩说不开话,便主动把羊秦的事情拿到面上来提,问她,“那小子是不是占你便宜了?不然他怎么会那么生气。”
糙汉居然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这大半日的时光里,他始终认为,娘子和自己说的都是气话。
眼下在小院子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缩短许多,近到心贴心,耳贴耳,坐在心上说话似的,终于能让她多几分安全感了。哪怕说了实话,他也不能立马跑掉。
“手有些酸,你帮我抱会儿吧。”章絮把怀中的章和交到男人的手中,思忖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我之前和你们说,我是因为我前夫才到河西来的。”她记得很清楚,在这些人眼里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让你们误以为我还爱着他……”
“没想到这句话说太多了,竟把我也骗进去。”有些苦涩的笑意,又有些自嘲留在唇齿间。
这话要赵野察觉到几分转机,他不得不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抓紧她的手,以便在最短时间内获知她的动向。
“羊秦也是从一个小村子里来的,他身上的气质和我前夫如出一辙,一见到他,听到那些言论、神韵、姿态,就会情不自禁地让我想起那个男人。其实每次想到他,想到和他在一起的那两年,体会到更多的是孤独和无助。成婚后男人不在家,很多事情都不方便。原本有他在,只用抬一趟水,到我手里就得多走三四趟……那样的生活又累又饿又冷,根本看不到尽头。”
“母亲一直和我说,等他回来了,我们的日子就会变好。所以他会回来是那时候我生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想着多了,越想越多,每天都想,到后面就变成了一种执念。他一定要回来,他必须得回来,我的生活想要变得有希望,有出路,就必须等到他。”
“赵野刚见到我的时候,他带着前夫的死讯来,我的生活是完全崩溃的。我看不到希望,而母亲又逼着我嫁给新的男人。我特别想逃离之前那种忍饥挨饿,痛苦看不到尽头的日子。而另一个狭隘、痴妄的我又在想,我曾经身为他的妻子,好像没能为他做到什么,是不是应该给他补上?”
“好歹为人妻子一场。于是定了要来酒泉的主意。”她口吻挺平淡的,平淡的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好像彻底释怀一样。
“我之前不知道的,还是羊秦过来和我说,我是因为恨他才到这里来的……我并不想恨他,我知道他只身在外命不由己,但我还是没办法控制地憎恨他,把我抛下。”
她冷静自持,说完还有空当去看院中其他人的神情。
以前的章絮会觉得,和这些厉害的人相比,自己的理由多渺小多荒唐啊,说出来会被耻笑的吧,像个愚昧无知的妇人。可眼下又不会这样想了。这就是她的过去,如果她没办法正视它,那她永远也不能拥抱新的生活。
意外么?没有人漏出了那种会让她无地自容的眼神。
公子哥不清楚她的过去却能理解她的意思,“如果你说你是恨他的,我反而能理解你的一意孤行和破釜沉舟了。你知道你这一路都没和任何人提过他的事么?如果你爱他,不可能绝口不提。”
她释怀地笑,轻轻地点了点头,坦诚道,“我已经不记得他的模样了,夫君都比我更了解他。”
“那羊秦呢?你总不能看上他。”梁彦好觉得她的眼光不至于这样差,能瞧上那个比赵野差一万倍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