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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我此前不认得他,杀人又是惯有的事儿,我手上沾满了鲜血。本以为派给我的也是一项简单的差事……”他回忆起两年前的偶遇,眼眶里满是湿润,“说来也怪,傅大人不会武,原是察觉不到我的所在。正如眼下一般,我在梁上,他坐于梁下书桌前。可我到了没一会儿他便忽然与我说,‘可否晚些再动手,给他们写的密信尚未完成,我答应你绝不拖过丑时。’”
  “赵兄弟,你知道我们杀人时,答不答应这些小事都是无所谓的。他既进了我的网,再怎么挣扎都是必死。”
  “所以我答应了,一言不发,在房梁上等了他一宿。等到天快亮,等到他终于搁下了笔,高兴地与我说,‘真感谢你,有了这些信,他们便知道如何治理县郡了。’”
  “那是我第一次与他交谈,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好奇,也许是太无聊了。我问,‘他们若不知如何治理县郡,又怎的当上州府?’”
  “‘凉州人历代血性如此,扬武抑文。朝廷派去的过不了多久便因不服众被他们赶回来,而当地的官员学识不足,总因小失大。’他是这么同我说的,‘所谓贫生乱,乱生战,战生杀。当务之急是解决他们的积贫困囿,如此才能平息民怨。’”
  关逸作为梁上君子,很少理会朝政,就是平日里驻守未央宫温室殿时,也是不在意屋内的王公大臣都在说些什么的。那时竟然听得津津有味。
  “说了你也许不信,等天亮了之后,我便走了,第一次空手而归。”他试图与赵野解释,“真正怕死的人会向我跪地求饶,会逃,而他,什么都不怕。我信他是个好官,便与领头撒了谎,说对方得知了消息提前逃窜,我追寻一夜未果。”
  “后来呢?”赵野追问,“这不足以让你为他拼命。”
  “没有后来,第三日我就被抓了。因为他明知道有人要杀他,还是上了朝堂,将自己的成果公之于众,并大骂宦官祸国。宦官大怒,可他们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了他,便追查下去,发现是我放跑了他。”
  “当即就下了大狱。宦官,他们折磨人的法子千奇百怪,可比今日所受痛苦千万倍。我本该在那时就死去的,剥皮的利器已然准备妥当,抽肋骨的开口已然划开,拔齿的铁钳正放在我眼前,做完这些,再把我的筋脉抽个干净,悬于高处。”
  “不要三日我就会死去。死前所有的同僚都会来观摩,让他们没有自我地为宦官卖命……关于我的故事本该到此为止的。”
  “是傅大人知道了此事,前来救我,替我受刑。”关逸说到此处,眼眶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了,夺眶而出。也许他在信念崩塌的时刻就已经死去,是无用之人,可仅见过一面的,与百姓有大用途的傅大人竟然会来救他。
  “他的肋骨折断一根,抽出一根,左手的手筋被挑断再不能握笔,后槽牙被拔除四颗,心口的皮肤被完整切下。最后又被发配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做官,皆是因为救下了不听话的我。”
  “我自知无用,浑浑噩噩地生活在洛阳,辞去了宫中的官职,给小梁当护卫。没想到会等来他的死讯……他死在对叛军的一次战役中。”
  “我羞愧难当。”剑客的体面终于崩溃,“我早该死去的,最好就是今日。”
  “你们带着小梁走吧,不要管我。”
  第149章
  糙汉坐在地上,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既然你如此坚决,为何不直接杀了韩遂。”显然眼下的境况与他们此前的设想全不符,赵野都做好金城大乱的准备了。可他们筹谋了这么久的刺杀,只换来了无足轻重的一道浅浅的伤痕。
  剑客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对这几个人生情了,以至于手里的剑越来越重,脚步也变得更重。
  “……你走吧。”关逸突兀地结束话题,觉得把话说得太明白了毫无意义,既然已经失败,就要勇敢地面对结局。于是没力气地把头摆回去,无助地闭上双眼。
  赵野自然不会这样轻易地走,韩遂这时候让自己来,肯定是起了疑心。
  “我娘子也回来了。”他起初不理解章絮为何以身犯险,可他觉得把她们搬出来最是有用,“阿和也来了。”
  关逸拧着眉头,不想听,第一次知道他这般聒噪,责骂,“章娘子那么大个肚子你也折腾她,要说我,她就该赶紧换个对她好的男人。”
  糙汉不理会,继续说,“她昨夜就生了。阿和是我们的女儿。”
  这是关逸第一次听到有人给他报喜是关于孩子的。好像他以前的那些同僚,都没活到娶妻生子的时候,好像他们的家人无一惨死宿敌之手。他没有更多的家人,自然也没听过这种话。
  “……生了?”语调都有了变化。
  “什么时候的事?”剑客甚至拧过身子来打探他,希望从他嘴里获知更多的信息,“昨夜么?昨夜。你怎么不早点同我说,若是昨夜我定要推迟两日再动手……怎么能与你家孩子的生辰撞上。”
  关逸越想越生气,尽管自己都被吊着了,还是要扭回来用脚甩他,“你小子到底会不会做人,这么大的事儿竟然能忍到现在才说。你方才应当一进门就说这事儿的……真丢人,我要方才就知道,也不至于冲你胡言乱语说一大通。”
  赵野眼见他耳根子都红了,过意不去,脸子甩来甩去不知道往哪里放。
  “我哪里知道……”他是真不知道自家娃娃出生对这群人有这么大的激励作用,要是早知道他肯定一进门劈头盖脸打过来了,“你……你成天置身事外,谁知道你对她们娘俩这么上心。”
  但剑客这反应,总算是让他找到突破口。赵野灵机一动,干脆顺着关逸的话往下说,“昨日我在哪儿你不知道么?你亲自跟着的,若不是小梁有脑子,知道与我通风报信,她们娘俩的性命一准没了。就他那小胆儿,都愿意替我做那么危险的事情,你就不能为了我们几个说两句谎?”
  他一听,把头一扭,又开始倔了。
  赵野也不逼他,循循善诱,和他分享昨日发生的事情,“那小家伙很可爱,长得与娘子如出一辙。”
  关逸几次看他,看了又收回视线,收回去了又好奇。见过太多死亡的剑客,居然不知道生是什么模样的。
  几番拿起又放下,他还是忍不住,询问,“阿和是她的名字?”
  剑客心口的热泉开始涌动,他无法想象和章娘子一样美好的女子会是何模样。若他能出去,他定然是要亲眼看着那小女孩长大的。
  “是,章和,她取的名字,很好听,寓意也很好。”他坐在地上浅浅地笑,与剑客描述他匆匆一瞥的孩子的样貌,“她的眼睛和娘子一样明亮,那张粉嫩的小嘴,肉嘟嘟的,喝奶贼有劲。只可惜这家伙爱睡觉,吃饱了便要睡,乖巧地窝在娘亲的怀里,不哭不闹,所以娘子把她也带来了,刚生下来的崽儿都这样,离不开娘亲。”
  “若你见到,也会喜欢的。”他笃定。
  实际上不管长什么样子,关逸都会喜欢。这娃娃真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从什么都不是开始,哪怕长成个丑八怪,对剑客来说都意义非凡,所以这会儿听亲爹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他奶奶的,漂不漂亮都是我干女儿,有你这么说话的么?等我被放下来了,看我不揍死你。”
  于是话又说回来,“傅大人肯定希望你过人的才能能用在该用的地方,而不是像眼下这般,为了一时意气无止尽地杀人。杀不完的,每件事都是一环扣一环,杀不完的。不如低头说个谎、认个错,停了这些折损人的刑罚,我们后面再想办法把你救出来。”
  关逸眼珠子往下转,看见自己染血的右手,又苦又笑地说,“赵兄弟,我的手筋、脚筋已经断了,实在是对不住,这般赖活着不如好死。”
  其实刚才说的那些话只是为了掩饰他内心的不堪对么。剑客失去了利剑的右手,就已经死了,无论说实话还是说谎话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赵野进屋前肯定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副模样,他以为顶多就是几道折损皮肉的刑罚,破皮、伤骨、去肉。他以为韩遂还留着他们,事情就是有回转的余地。
  “傅大人说的不错,凉州人血性如此,我既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受辱,他肯定要加倍还回来。不让我轻易死去,自然是还有其他能使来折磨人的法子。”他说的那样轻松,好似这具身子不是自己的,疼痛从未造访。
  “你怎么不早点同我说?你方才应该一进门就与我说这事儿的,这么重的伤势怎么能瞒我。”赵野坐不住了,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三两步凑近了,低头去看他掉落在空中,姿态诡异的手脚。
  营地中,是有专人执行刑罚的,他们手段狠厉,流血不流血,痛与不痛,皆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断手筋脚筋自然也不是难事。在手腕与后跟跟腱处开一个口子,把乳白色的筋挑出来,两头剪断,人就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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