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女人冰冷的舌尖在他掌心划过,他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你男人呢?你和孩子在这里饿肚子,你男人去哪里了?”
女人苍白地笑,“他死了,死在了河西,被匈奴骑兵一刀切成了两半。”
第129章
又是河西。
这一路上,梁彦好听说了太多与之相关的东西,有人心向往之,有人避之不及,“你总不能在这条街上坐一辈子,有想过要带着你的两个孩子去哪里么?你的娘家人,他们都在哪里?”
女人喝饱胀了肚子,实在满意,觉得自己今日有力气上街捡菜了,于是慷慨,与他多说两句,“我生在河西,祖上是一两百年前汉皇帝开拓边疆时随着军队一道过去的。我爷爷,我爹,我男人,都死在军营里。本来我的孩子也要往那里送的……可惜这些年咱们打不赢,一直输,输多了,大家就都跑了……往回跑。”
“原来如此。”他知道自己是没办法与手上的脏水划清界限了,更不能干干净净地撇下世上的任何一块尘泥,最后松懈了,挨着她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坐下,在没人在意的角落里喘气。
“我背你去集市上喝碗粥吧,有我在他们不敢赶你。”男人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简单地把她抛下。他有预感,一旦与她分别,以后哪怕千百回走上这条街,也再不能与她相遇。
无名女人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我已经吃饱了,多谢您,愿你平安健康,万事顺利。您还有自己的道路要走,就别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去吧,安心地去。”
他摇头,他拒绝了。他只是没用而已,赚不来钱,认不清路,可不是那般冷漠无情的男人。
“跟着我回去吃一顿便饭吧,就当今日你我有缘,我想请你吃。”梁彦好并不在意今日把身上仅存的积蓄都嚯嚯干净了,后果会是如何,他也没想过要管这女人一辈子,他管不了太多,“我突然想起来,那洗碗水里掺了皂角,不是能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也许夜里得难受得全吐出来。我们那里有医工,也许能帮你们把误食进去的脏水吐出来……发生这一切都是我害的,夫人,我得负全责。就跟我走一趟吧,我背你回去,只吃这一顿饭。明日你们想要到哪条街上去,我梁彦好必定冷眼以观。”
如此才能叫他心安。
男人靠在墙壁上,看着上头的日头亮了又暗,想自己认识的女人们还在集市上吹冷风,还在等自己回去收摊。他没有更多的时间浪费在空无一人的街头上,便伸手拉住了那两个坐在女人脚边的小男孩儿,吩咐道,“我只有一双手,要提着木桶、背着你们母亲,没空当牵你们了。你们跟在我身后,别乱跑,到地方了我给你们买糖吃。你们吃过糖么?”
两个小男孩儿面面相觑,看看梁彦好,眼神亮晶晶,又转回去看母亲,不敢点头。
无名女人没多少力气说话,也不可能从他背上挣脱下来,只能像具尸体一般,像个包袱似的,无力地依靠在他的肩头,想笑没理由笑,想哭没道理哭。
她肯定会觉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很奇怪,很特别。光从模样来说,就不一样。他很俊秀,若不是她太虚弱,没能力多说两句话,这一点她肯定是要当面与梁彦好说的“你真是一个又好看又善良的男人”。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梁彦好不像这边的土生土长的,说话口音,行事作风,一打眼就知道从更为富裕的南边来。真是个好人,她想,在心里求神拜佛两个月,终于等来了一个好人。
他当然得是好人,坏人不长他这样,坏人也不会给她送吃的。
其他人看见她一个人坐在街头,会嬉笑着凑近,说些她不爱听的话语,做些她哪怕拒绝也躲不开的事情……到这一刻,她其实已经不太想得起来自己是怎么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从河西,从干旱、寒冷、贫瘠的土地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来的,但她觉得来自这位陌生男人的拥抱格外温暖。
“这位弟弟。”无名女人已经没有力气往后走了,她苦苦支撑到这一刻,也许是因为膝下还有两个孩子要管,“……我问问你,你家中有妻室么?”
梁彦好背着她,满头大汗,走不了了两步就要因为木桶里的水太重而被迫停下来歇两口气。停歇的时候,像只无头苍蝇似的,站在岔口都相同的路口探寻,还要盯着一左一右的两个小男孩,不许他们乱跑。
你看看,这么完整的属于三个人的东西,他一个人就能全拿上。
“……有。”男人想了想,答,“家中已经有妻室了。我只能喂你今日一顿饭,管不了你的下半辈子。”
他还没这么大方,路上看到个谁都要善心大发帮扶一把。
背上的女人听他说的话,觉得好笑,但又笑得艰难,怕他误会,趴在他肩头用力地摇了摇脑袋,改口道,“弟弟别多想,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时候女人想要改嫁也得有基本条件的,得是个健康的、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她依偎在梁彦好的肩头,通过他不算健硕的肩膀往斜下方看,看见那两个跟着她吃了一路苦的孩子,白着脸道,“你把这两个小的当奴仆都成,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他们很听话的,就把他们当条狗,每日只要记得喂两口饭……”
梁彦好冷哼了几声,他真没看出来这女人是从哪里瞧出来的,自己还有本事带孩子,直言拒绝,“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幼稚得要死,怎么可能帮你养小孩儿……你也不怕我把他们卖了。”
她觉得这男人说话挺有趣的,憋不住笑,没力气了,也还是在笑,久违的开心,“你拿去卖了都比他们跟着我一块死好,卖了你还有钱赚,就当我还你一水
之恩。”
这话听起来实在是太荒谬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公子哥救了她们的命。
“……等你死了再说。”梁彦好在岔路口眺望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从中找出一条看起来眼熟的,带着她们三个往里面进。
没走对,但也没走错,是那条往河边去的路。他甚至不像那些没素质的店家,把洗碗的脏水随意倾洒在无人的街道上,就连换桶干净水,也要看看上下游有没有正在取水的旁人。
就这么一个单纯善良的男人,她想不出来自己的孩子跟着他能有什么错,错不了的。
所以她努力地抬起手,招手,要两个小孩儿过来,讲悄悄话似的,最后一次抱紧他们的身体,叮嘱道,“娘不在了就跟着这位哥哥,知道了么?”
经历过风霜的孩子在这种紧要关头是不会大哭大闹的,他们只会睁大了双眼努力记住这位哥哥的模样。
更大的那个像是感应到什么一般,有些不舍,屈着腿一把搂住她的脖子,感觉往日温热的脖颈都开始发凉了,害怕地趴在肩头小声问她,“娘要去哪里?去找阿爹么。”
无名女人不太清楚,她也不知道自己死后会到哪里去。但还是点了头,哄了哄两个可怜的孩子,“你爹在那边等我好久了,娘不想让他孤单一人。你们以后要听话,听话就有饭吃,不饿肚子……”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都快听不见了。不过,就算她说话声音再大也没多大用处,它们在下风处,会被风吹走,飘不进梁彦好的耳朵里。
在他终于把那两只水桶冲洗干净,打上新的河水上岸来寻她们的时候,只见了几面的无名女人已经走了,悄无声息,冰凉的身子斜斜地依靠在乱石、砂砾堆砌的斜坡上,要他始料未及。
已经很晚了,再不回去,容吉她们就要开始担心。明明只是打个水的事情,他出走了却有大半个下午,冷风都刮了起来,很冷,很凉,要他摸过冷水的指缝都开始疼。
“……不是答应我了,吃顿便饭再走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提着水桶的手也没多少力气,想要同以前那样,把烦心事都甩开,全不顾,再躲进被窝里大睡几天。只要睡醒了,一切都会变好的。可他现在清楚,一切都不会变得更好了。
她死了。
也许是最后两口不干净的洗碗水要了她的命。梁彦好看着一动不动的尸首,面无表情,这样想。
也许他没走进这条空空如也的巷子,她就还有再坚持两天的希望。至少在眼泪掉下来之前,他是这样想的。
——
他静默,男孩儿们也不敢插话进来,一左一右像门神一样站在母亲的身边,盯着他,目光如炬,也许紧张,两只手还攥成拳头,但又没那么紧张,看向他的目光里满是期待。
“……你们要给我当儿子么?”这话在这个关头说出来,多少有些恶趣味。怎么也该照顾他们身为亡者家属的悲痛。
但他不高兴的,这会儿垂着唇角,恼火,不肯随了亡人的心愿,于是故意这样问,“不愿的话,吃餐饭就走,我应该会给你们找户还不错的人家。”他也不是很确定。
梁彦好其实没那么需要孩子,他本身就还是个孩子呢,心里想着,这两小的肯定也不会认他这种人当爹,也算是有理由能说服自己撇下他们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