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这人都什么毛病。关逸闻言,一瞪眼,一傻眼,一肚子不满意的话都没说,开口只答应,“那行,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把人弄下来。”
但行医看病历来是这样的,大多是病患上门求医,除了医者自愿出行义诊外,鲜少有太夫主动给人看病的。
所以喝得醉醺醺、躺在床榻上晕头转向的酒兴言听了只说,“……给她惯的,不治!”
“又不是什么大毛病,不要你多久。”关逸插着腰继续劝。
“呕……呕……”
“……你让外面的小点声,我从刚才开始就没动过筷子了。再等饭菜就要凉了。”酒兴言听见声儿,闭着眼睛,在床上翻了个身,不予理会。
关逸心里苦,他是没办法再听呕吐声了,他一大男人什么都不怕,就怕这勾人反胃的恶心事。干脆两腿一软,跪倒在酒兴言的床前,恳求道,“老酒,你就当我救我一命成不成,这动静再听下去,我就要吐了。”
“呕……呕……”此时,门外的动静仍旧连绵不绝。
“……不是,这我就要说你了,你这善心是多了没处使是不是?还是拿了人家什么好处,怎么路上看见个谁都要帮。再说吐几声怎么了,你拿团棉花往耳朵里一堵不就听不见了,该吃吃该喝喝。身上没有去前面屋问那公子哥儿要,别拿这种小事来麻烦我。”酒兴言的态度很明确了,就是不帮,或者说,就是不肯治,谁也不能破例。
可听了半盏茶的关逸没法继续忍了,他捂着胸口无助地垂下了头,感觉肚中洪水滔天、乱石翻滚。最多等了再两次呼吸的功夫,把头一扭,在酒兴言的屋子里吐了出来。
酒兴言一听声。他起初以为关逸疯了。他在想,关逸为了逼自己行医,居然能想出如此恶心人的招数,亏他还是行事磊落的剑客……
“哕!”而这剑客与章絮不同,当下是一个饱腹,一个空腹,这回一吐,酒肉混着胃酸,要酒兴言的屋内臭气熏天,不出一次眨眼的功夫就把他熏醒了。
“我操!你疯了?!!”酒兴言像只狍子一样从床上蹦起来,在床上跳来跳去,生怕被他溅到身上,一面指着他一面骂,“关——逸——!你他妈的要吐能不能出去吐,全他妈的吐我屋里!我操我今晚还他妈怎么睡。”
能让医者崩溃的瞬间莫过于此。酒兴言没办法再跟这家伙待一个屋,他手忙脚乱地光脚下了床,去角落里找出被他冷落已久的药箱子,抱在怀里,接着毫不回头的夺门而出,往外走,往下走,去找惹事的源泉。
“是谁!是谁在我门前狂呕不止!”他急冲冲地下了楼,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走去。
彼时章絮稍微好了一些,至少胆汁都吐干净了,腹内空无一物,就是胃酸烧得嗓子难受,胃也抽得疼,头还有些发昏。
“真不好意思,我和我家娘子给您添麻烦了。”赵野眼见第二个下楼兴师问罪的,还是位老者,连忙开口道歉,“之前也是这样的,再吐一会儿就能好,吐完我们就走。”
酒兴言一听、又低头一看,凶巴巴地说,“走。你们要走哪里去啊。她这都有身孕了,你还想把她折腾到什么地步?”医者说完就把章絮的手抓起来,翻在胸前细细摸脉。
妇人之脉,脉息如常,身有病而无邪脉者,有孕也。(出自《黄帝内经》)
赵野懂得不多,可他认得出山下治病的法子,四指并握,往腕内一搭,指下深浅有秩,顿时知道他们这是遇上救星了,问,“我家娘子是真有身孕了?”
“自然。只是不足一月,胎相不稳。”酒兴言诊脉中途偏过去随意看了眼章絮的脸。这不看倒还好,看了就没办法再把这件事放下了。
酒兴言在这世上真正牵挂的人不剩几个,或者说没有几个,能让他觉得面熟的,都是家里的亲人。章絮的面容与他半年前病死的外孙女格外相似,几乎是立刻要他想起了他曾经没能弥补上的遗憾,所以看了几眼后,忽然泄了几分来势汹汹的怒意,没来由地开始耐着心说,“你家娘子身子太弱,故而在气血翻涌上逆时狂呕不止。你这个当相公的没事儿多给她买点好的补补身体,等该补的都不差了,这病症便能好。”
说完,又从药箱里摸出根银针,往她左手手腕掌纹往内上三寸位置上的内关穴刺去。刺入莫约半寸深,女人呕吐不止的症状便愕然停止。
真神了,赵野望见这一幕,以为自己遇上了神仙,恨不得跪下来给酒兴言磕一个。天知道他这段时间为了能让章絮少吐一会儿,在心里把多少神佛菩萨都给求了一遍。
章絮已经没力气再说话了,累了,晕了,难受得泪流满面。毕竟怀孕本就是很辛苦的事情,要她时时刻刻保持良好的状态应对来人,几乎不可能。她只想着不吐了,就赶紧让她再睡会儿,便阖上眼睛往赵野怀里倒。
“好了,没事了,你也别太担心,不是什么大毛病,后面养养身子,我保证你这娃娃的体格能比你还健壮。”酒兴言找来烈酒给银针清洗的同时,又没忍住,偷看章絮几眼,这越看越来情绪,一双浑浊的眼睛顷刻便红了。也不知道她说话是什么腔调的,和外孙女像不像。再想,这世上怎么能有这么想象的两个人,是不是上天赐给他,让他弥补曾经的过错的,便松了口,转身同店家说,“找个地方把他们安顿下来吧,我想给这丫头治病,届时需要的住宿费、食费,我给他们出了。”
“诶,好,我这就差人把角落里的两张桌子收拾出来。”掌柜的听见这话,也能松了口气。幸好两边也没得罪。
赵野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更不是那种轻易接受别人馈赠和恩惠的男人。他抱着章絮再次走进客栈时,嘴上只说,“我们有钱,无论多少都能付得起,就算付不起我自然也会帮工把这钱还上。”
酒兴言一听,点点头,当下便接下这话,要求道,“那行,既然你这么主动想要为我做点什么。方才上楼那壮汉你看见过的,他把我屋子吐的一塌糊涂,这会儿也不知道停没停,我是不想了,那屋子里肯定是臭气熏天。我寻思着,这事儿是你们弄出来的吧,也不关人小二什么事儿。要是你能去把我那房间打扫干净了,我这诊费不但不收你们的,还能白给你们再看三次。”
关逸有句话说得不错啊,出门在外,最要紧的就是大夫,真到了情急之处,能要硬汉弯了膝盖骨。赵野心里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好。”他二话不说,走到大堂一角,把怀里的女人轻柔地安放到并起来的桌板上,解下身上的包袱给她当枕头,再取出喜被给她盖上,而后转身往楼上去。
——
酒兴言在屋子收拾干净前是不会回房的,他找了张离章絮不远的桌子坐下,随意地要了两坛子不醉人的酒,就这么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看她。
医者的故事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复杂,没有什么忘不掉的江湖恩怨,没有非得花大力气才能迈过去的坎儿,有的不过是被他曾经忽视过,被疾病夺去生命,再也回不来的家人。他在这世上最后一位有血亲关系的亲人,外孙女,于年前死在了一场再简单不过的风寒里,明明只需要一副药,只需他所乘坐的车马再快些。
“是婉姝叫你来找我的么?”老者咽下口中的酒,红着眼睛问她。
“你认得我的婉姝么?她同你差不多高,也应该同你差不多大。前年过节的时候,她还没眼力见儿的领着那个我看不上眼的外孙女婿上门来讨骂。我说,那家伙心里没你,娶你就是因为看上了我儿的家世。可她爱的苦啊,傻啊,她不听。”酒兴言的笑和哭差不多。
要在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脸上看见泪可不简单,人都是长得越大越知道体面的,不是痛到深处,绝不会在外人特别是陌生人面前泫然泪下。
“女娃娃你知道么?结果只是一场简单的风寒,就要了婉姝的命。”
章絮也许听见了,也许没听见。其实听见了也不知道作何回答。她不认得什么婉姝,也不知道给自己治病的究竟是何方神圣,更不清楚从未离开过虢县的自己与这位老者的外孙女能牵上什么样的联系。
“我堂堂名医酒兴言,这些年治成了成千上百、上万的病患,唯独没救上我的家人。我的双亲,我的夫人,我的孩子。”
“真真可笑。可笑至极。”说完,将那坛子酒举起来,举到嘴边,痛痛快快地仰头饮下,直至忘记前程旧事,忘记如今是谁。
第34章
酒兴言是故意让赵野去处理楼上那些腌臜事的,刻意,带着怨恨与厌恶的情绪,有意折磨他。因为在他眼里,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光看就能知道了,他这么大个男人,人高马大,吃得又壮又有力气。可他这媳妇呢,又瘦又弱,说难听点,形销骨立。就这样的境况,还打算要孩子,眼下不抓紧时间养身体,届时难产,章絮的小命都难保。
酒兴言不记得外孙女有没有生孩子了,这些年战乱四起,他每年只在京兆尹小住三四月便得出发前去往各地的军营,根本没空过问家里的事情。可他想,要是自己的外孙女碰上个这样的男人,自己就是快要入土了,也得从坟地里爬出来给自家孩子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