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关逸倒是一言道出江湖真谛。往往是越有故事的人,越说不出个所以然,苦着脸,不知从何说起;而那越没有故事的人,越爱强调自己的苦难,强调这生下来遭苦受罪的一辈子。
“你骗谁都行,别想瞒我这老头儿。”酒兴言见他嘴硬,摆了摆指头,给他又添了一碗酒,继续道,“出门在外,最不能骗的便是医者。你们嘴里愿意承认的不愿意承认的,伸个舌头我一眼便知。关兄弟你面色暗沉,肤黄黑,有气郁之相,准是心里有什么不得声张的事情。”
“若是旁人我还不敢这样猜。可你是谁,京兆尹内最有侠义的武官,小地方长出来的剑客,没有背景,没有名门闺秀当作姻亲,能担上这个职位全靠一方百姓推举。他们都说,你心里向来是别人的事情重过自己的。就你这种人,你说你不为旁人,为何要辞去护京一要职?难不成是你嫌京兆尹那几十万百姓不够你行侠仗义了。”酒兴言笑他装得太生硬。
他不言,他不语,拿起那坛最烈的对嘴仰头直接倒下去,看那模样架势,与饮水无异。
剑客的酒品和酒量都比医者要好上不少,这是与自小习武的习惯有关。医者饮酒学不好医术,可武者饮酒能壮胆。
一句话不说就这么往肚子里灌,不要人劝,自个儿来,正说明了医者的判断不差,他心里有堵在喉咙口吐不出来的事情,没法儿说,说了那口气就憋不住了,要眼红,要拿起刀剑杀人。
等剑客把那坛喝完,能顺过来气了,反问医者,“你总问我要故事。你呢?你为什么不说。我可记得你以前可是京兆尹远近闻名的名医,就是达官贵人请你看病都要登门拜访,还爱做善举,每月至少开三天义诊。可这回出来一个多月,不论路上遇到的什么人来问,病重的,病轻的,都叩不开你那个药箱子。”
酒兴言懒得理他,把身子一歪,转到另一边去了,对着空气喝酒,看起来没生气。医者虽然嘴上碎,但脾气好、心肠好,是活脱脱的刀子嘴、豆腐心。眼下被质问,只当什么都没从剑客的嘴里听见。
“谁说我没治过病人,那哑姑娘,若不是我告诉你买什么药丸子有用,知道买哪种,你那一腔热血可都送错了殷勤。”
关逸一听这话,脸一红,又一黑,连忙反驳,“少给我造谣,我把那哑姑娘当亲妹,从没有过不正的念头。”
酒兴言听了,也信,但他自有他的道理,“可是那公子哥儿不信呐,他整日把你当贼防呢。”
关逸知道,却不在乎,在他眼里从小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都这个脾性,长大了跟没长大似的,“爱防就防。他爱美人可美人不爱他。到时候等那姑娘找到自己的同伴了,要走了,这玻璃心一伤,就能想明白谁对谁错。这点小误会而已,我着什么急。”
“侠士就是不一样。”酒兴言说他这个人太善良,什么都不争,刻意道,“我要是你,给人扣这么大一顶帽子,就是没花花想法也得给他坐实了。”
剑客不信他的醉话,医者喝醉了就爱信口胡说,“劝他把人留下来的第一个人可不是我。想着要给她吃药的也不是我。觉得那小子太猖狂得教训一顿的仍然不是我。我不过你拿来用的一把剑而已,挥出去沾上点血,再正常不过。”
第27章
山洞外。
那日自两人闹了不愉快后,就很少再说话了。章絮凭着记忆一路往回走,不要他领路,不准他插手,不眠不休,像是要一日走回虢县那样,完全不似来时悠闲。
赵野哄不好她,试过了,没用。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觉得“增加两个人的相处机会”远比“让她怀上自己的孩子”更合理。
可章絮不理这些,只疯了一样,背着出门时拿上的那些大包小包的行囊,如赌气般,在林间快步走着,不回头,要把他甩开,远远甩在身后。
“我就是一个人也能去河西。”她今日一早便怒气满满地冲他说,一字一字地强调。赵野不知道自己才睡起又哪里惹到她了。她最近几日情绪起伏格外得大,有时候说两句气话就会落泪。
“我给你道歉行不行?”他没法子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女人身后,时时刻刻帮她看着脚下,生怕她一个不注意被野草绊倒,摔在地上,“我知道错了,这二十日的路程等到了虢县我再租马车带着你赶回来。山路太陡,你那样走危险。”
可女人不知道是哪里的一根筋轴上了,不愿意原谅他,他说什么,就怼什么,“你知道租马车要花多少钱么?这些车马费我们原本可以省下来的。”提到钱,她更心疼了,回头在他胸口上再捶了一拳,抿着唇挤道,“我本来就没几个钱,现在全花了要后面怎么办?”
这段时日章絮一直都是愁苦的,心里有数不尽的担忧。
“我把我身上的钱全给你,两万七千八百钱,够你包一辆车马从这里到酒泉去。”赵野也实诚,见自己如何道歉她都不肯点头答应,干脆从荷包里把自己攒了几年的积蓄全给她。
“……啪”,女人又打了他一巴掌,摇着头坚定地拒绝,“君子不吃嗟来之食。”而后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赵野还没收回那些银票,就注意到她一个不小心,滑脚了,沿着斜坡往下滚了七八丈。赶忙下去捡人的同时,念念有词,“你要和离,你要换人,我都答应,可这一路回去,山势是渐高的,可不能操之过急。”
章絮躺在草丛中,半天没爬起来,没接上他的话。好像真摔到了,抽着气蜷缩成一团,“……你别动我,我肚子疼。”
赵野拨开树丛把她从草堆里原模原样的抱出来,显示紧张兮兮地从头看到脚,看衣裳有没有破损,看有没有伤口,接着问,“撞到石头了吗?怎么会肚子疼。”
她捂着肚子沉默了半晌,忽然记起女人每月都有的那件事,白着脸红着脸答,“没事。等顺过来气就不疼了,兴许是走快了。”
他们之间的氛围一直这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一个冷了,一个就要热,一个好不容易热起来,另一个又会迅速冷下去。
“那便去歇息吧。我看天色不好,是要下大雨的前兆……”他嘴里的话还没说完,就给章絮打断了。
“谁知道到底会不会下雨。兴许又是你为了拖延时间说出来故意骗我的,要休息你休息,我得继续走。”她说完便捂着小腹在他怀里挣扎起来,要他把自己放下,而后也跟着他的目光抬头望了眼阴沉的天空,缓和道,“除非过会儿它真的下了瓢泼大雨,真的将我全部淋湿,否则,我是不会停下前进的步伐的。”
赵野听了,建议,“往右边的岔路走吧,虽然绕了些,但往前走半个时辰便能遇上我们来时住过的山洞。届时就算下雨了,我们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遮蔽之所。”
“不,我偏要走左边。”女人成心与他闹,不到气消了是不会停歇
的,“你走过左边的路么?你怎么知道左边没有山洞。”
说完,迈开步伐就往那边去。
男人没有话语权,只看了眼天色,祈祷他们能走得快些,或者运气好些,再暴雨来临前能找到可以休憩的地方。便一路小跑着追着章絮的背影去了。
可赵野是山里的大王,他说了会下雨,就是真的要下雨。再加上眼下是八月,秦岭山脉一年到头降水最多的几个月份之一。他们往左边走了还没一炷香的功夫,就遇上了出发以来最猛烈的暴雨。
不是下两三滴好玩儿似的大雨或者中雨,正是那种仿佛有人拿着水瓢往他们头上浇似的,那种浓密到能压迫得人呼吸不过来的大暴雨。
章絮仔细回忆了自己短暂的生平,发觉好像从小到大都没遇上过这样坏的天气,这回偏偏和他一起,偏偏在两个人气氛最尴尬的时候,要努力团报取暖。
那雨到底有多大,每一滴雨水与泡发后的黄豆没差别,砸在她后脖颈上,生疼。还冷,一下子就要她的手脚冰凉,要她冷得发抖。同样的情形放在其他人身上,章絮或多或少都要挨骂了,说了不往这边来,偏要来,那点小矛盾、小脾气不能等事情过了再拿出来说,又是荒郊野岭,又是恶劣天气,搞不好,他们都要死在这里。
可赵野始终没说其他的话,他第一时间把她的身体抱住了,抱紧了,环抱在树干上,让她被树干与自己牢牢夹住,不叫上面掉落的雨水往她衣领的更深处去,不要她被如此浓烈的雨水带走太多热量,不要她在这场无情的暴雨里失温。
你说这人可以有多矛盾。
章絮捂着耳朵将额头轻放在树干上,努力把自己的脸面埋进树纹里,又没忍住在感受到来自背心无法拒绝的热量后,冷清地松口,“这次你没骗我,我可以原谅你十分之一了。”
赵野听见了,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浅笑。
他几乎是完全暴露在雨水里的,完全,身上没有一处是干的,在他紧紧抱着娘子等雨停的这段时间,仍有不断绝的雨水灌进来,灌进他的衣领,试图将他的热情与爱意一捧捧浇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