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什么?”章絮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他第一次见女人这样难以置信,好像自己在说什么笑话。可他就是这么想的,他也是这么做的,“我不认可你给我的策略,但我总得为自己做点什么。娘子,我知道你心里没我,你只把我看成押镖的镖师、送信的邮差。我赵野不过是你前往河西这条路上的一个趁手的工具,等你到了地方就会把我扔下。”
“我不想被你利用得太彻底。”他浅笑,走上前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像是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没有能耐继续隐瞒这场闹剧一般,失败地承认道,“骗你陪我多走一段路总好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不理解这种爱人的卑微感,章絮总是被偏
爱的那一个,她自然也没办法共情赵野“能和她一起多过一天算一天”的幸福和快乐。她心里只有她自己,“你知道这件事对我有多重要么?我哪有那么多的时间陪你谈男女情爱。你知道我午后听到我们在益州的时候有多生气么?这可是二十天……我陪你睡树上,不洗澡不换衣。”
章絮说着说着更生气了,边哭边伸手捶打他的胸口,“我一想到……我一想到这么辛苦的路全是白走的,我甚至还要再走一遍,我就没办法原谅你。”
“你为什么只想你自己?你嘴上说着那么爱我都是骗人的么?为什么不考虑考虑我,我是个没进过山的女人,我人小个子小跟不上你的步伐,我……”
章絮太委屈了,哭得一张小脸都花了,难受得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挥臂,毫不留情地把那石子往他脸上砸去。
他还没想好哄她的方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躲也不闪,甚至在看到她的举动后还往前走了半步,刻意往那石头上撞,好叫她砸得更顺手,更好发气。
只听“砰——”的一声,石子狠狠地砸在他的额头上,顷刻间便破出了一道血口,冒出汩汩的鲜血。
他嘶了声,抬头去摸,摸到一手的血红。
“你怎么不躲?!”章絮见那破口,又气又急,气他半天不答话,急自己一时冲动伤了人。
“没什么好躲的……躲了你更生气。”赵野说了一半,不说了,意识到自己说的越多错的越多,不如让她把气都发出来,追问,“还想砸么?想砸就多砸几块。”
“你这人,你是不是有毛病?”章絮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可肚子里的怒火找不到发泄的口,便要在身体里四处游走,游走到躯干,躯干便发痛,游走到脑袋,脑袋便要发癫。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或是看到了什么,女人突然像说气话那样通知他,“赵野,你听好了,等我找到了新的引路人,便要与你和离。”
“嗯。”他听了,出乎意料地没拒绝,点了点头,照单全收。
他正是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才刻意隐瞒的,他知道他的心上人心里没有他。
第26章
大堂内。
酒兴言还未醒昨日的酒呢,今日份的便全要上了。小二端来的时候还问,客官是真能喝下这些么?届时酒钱又是谁付。
这可不能怪店小二不长眼,酒兴言打一进门来的行径就古怪的彻底。
先说他那个药箱子,行医之人都不能缺的,走到哪儿背到哪儿,生怕别人认不出来身份的那个药箱子,这老游医是看都不看一眼,开口只招呼着,要关逸给他到客房里随便找个角落里放着,好似那物只是他出门在外的累赘。
紧跟着,他撩起衣袍往大厅正中间的酒桌上一坐,也不点下酒的菜,什么炒花生、瓜子,或是两三碟腌制的小菜垫垫肚子,张口就来,“小二,把你们店里有的酒都给我来一份,不管好赖,有什么拿什么。”
普通人家从没见过这阵仗,毕竟能想起来的要酒要得这么勤的的状况,不是谁家出了红白事,就得是一帮相见恨晚、寻不到地儿聊天的大老爷们叙旧联络多年的情谊。
就他,一个衣着古朴、陈旧、袖口处还有几处破口,头发狂乱,神志不明,步履虚浮,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有什么能耐喝下满桌子的绿酒。
“客官,等您喝完了前面一坛我再给你开新的,喝完了剩下那些没开封的,我找掌柜的给您免费退。”小二是没钱的,见不得人这样霍霍,所以每种只拿了小半坛上桌,一品类不足半斗(1000毫升)。
酒兴言最厌恶这酒喝不尽兴,信手一指,往天上,指着那位还没住进最奢华客房的公子哥儿——梁彦好,郑重其事,“楼上那公子,你等会儿就能见到,人长得还算俊俏。这桌上的酒钱、饭钱只管问他要,就算没注意,说高了,也别慌,他肯定不给你眨眼睛。别不信,诶——你这小二,他们说的话你都可以不信,不能不听我老酒的,我老酒从不说谎。若不是他用这一路的买酒钱给我做报酬,我才不遭这一趟罪。”酒兴言嘴里带方言,原是南边来的。
南边湿气重,没陈仓这样干。他打上路起就不惯这干燥气候,要喝数倍于平常的酒水。
小二听他说,陪笑着点头,反正无论这酒鬼还是店外那公子哥儿都是他的客人,得尊敬着对待,连忙解释,“客官,我们是诚信开店,绝不会擅自抬价……”
酒兴言才不听小二的话,他这一路上都憋屈,找不到个能说话的人。头一个二个的,成天就知道做那寻欢之事,他琢磨着,那俩上辈子绝对是住对门的和尚尼姑。还有后面那个耍剑的,就是个闷葫芦,动手打八百下都放不出个响屁。他越想越忍不过,忍不过就要说:“我算是看透了那些有身份地位的公子哥儿,表面上好吃好喝好家室给他惯着,实际上呢,人一点也不在乎,心里只有酒肉,只有那娇弱美人。”
说到评头论足,他可真来劲儿了,非要拿着呼衍容吉与他们中原的女子做对比,“你说那哑姑娘,鼻子、眼睛、眉毛、嘴,没一样好看的,模样都怪着呢。可那公子哥儿没见过,喜欢得死去活来。小二我跟你讲,一个男人拉着一个女人成天睡觉,哪怕这嘴上狡辩,说他指定不喜欢,说外邦女子不入流不能入宗族……都他妈放屁,狗屁!身体要多诚实有多诚实,恨不得两个连根在一块儿。”
“我是不信的,那小子,想骗谁呢。”
酒兴言也不管小二听不听得懂,拍了拍身边的长凳,要他也跟着坐下来唠嗑,“来,你来,陪我一起喝两杯。今日的工钱我让公子哥儿一块给了。”
小二不敢推脱又不敢应下,只好先手忙脚乱把怀里的酒坛都摆上来,别要酒兴言一番动作给全砸碎。
酒兴言终于注意到酒了,满满一桌,各式各样,有度数高些的谷物酒,麦子、黄米、稻米酿的,有小孩儿女人自小喝到大的果酒,闻起来香甜可口,还有私人酿造的只对内不对外出售的绿酒,只此一坛,过店不再。准够他喝到太阳下山。
“嘿嘿,你这小二上道,要是真陪我老酒喝高兴了,我明儿就把从师父那儿学来的医术都教给你,保你后半生无钱财之忧。”
只这样看,酒兴言的行为举止倒是一点儿也不违背自小跟着的名姓:好酒,能喝酒。虽然看起来懒懒散散的,对万事万物都不关心,可一旦到了醉后,便会一改常态,把大事小事天下事都放在心上,哪怕桌边路过一只蚂蚁,他都感兴趣,能兴致勃勃地捏着它絮絮叨叨说上半日。
如果非要关逸来描述酒兴言,他觉得这老头儿就是个婆妈性格,有什么好话歹话从不敢当着人面说,非得借着酒胆来。
“你就别折磨人家店小二了,不就是喝几口酒,我陪你来。”关逸才料理完外面那两位,就进店来管着他了。
听梁彦好说,这游医自西北一趟回来就成了这古怪样子,谁劝也不见好。所谓医者不自医,梁相想着总不能真要这名医的一身医术废了,便要梁彦好带他一路,帮他找回丢失在西北的那颗医者仁心。
“嗯……”酒兴言指着关逸,皱着眉头使劲摇了摇,吐槽,“你就是那个放不出响屁的闷葫芦,我还想听你说两句八卦呢,结果听了快一个月没听着。今日若不告诉我你的故事,休想上桌!”
“我有什么故事。没故事。”关逸嘴巴紧,不爱说,抓着手边最近的那坛子酒,往碗里倒了半碗,也懒得和酒兴言碰杯,仰头饮下,答,“我一没女人,二没孩子,三没亲人,四没师父。能有什么故事。”
酒兴言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只这一句话就觉着自己揪出了端倪,自信道,“我懂了。那要紧之人既不是你的女人,也不是你的孩子。他与你非亲非故,也不是师承之友。我猜,他兴许死了,冤死的,死在这大漠之中,才要你放下京兆尹承担的一切职责来寻他。”
关逸一听,摇头,心觉这老头实在能编,那张嘴,就是毫无味道的一碗白水也能给他说成一锅汤来,又笑,再摇头,否定他的看法。
“哪里有那么多的故事,这条道上,这江湖中的各色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不都是过的由生到死的一辈子。这一辈子,就这样短,眨眼便过。”关逸边说,边在桌子上用食指拇指比了个三寸长,接着若有所思道,“只三寸,人的一生就三寸长。你说,到底是什么人才能个个活出个花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