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那就把它忘记,逃避是最好的良药。”
  温行川听过,心如巨石压着,跳动时都牵扯着痛。
  如何能逃避?他自幼年便被教育,作为储君,不得逃避任何责任。可当真相赤裸裸摆在面前,他又该如何能补偿无辜的妻子?
  “蘅蘅,朕不知道该怎么办。”温行川握住冷元初赤白的手臂,言语里满是沧然。
  冷元初的心里突然刮过狂风暴雨,他今日,该不会去……二爹那里了?
  “陛下可知,是二爹助公公在江宁府藏好水兵,在宫变之时保全江宁府全城百姓性命。”
  冷元初试图为冷元朔辩解,他和冷元朝都没有试图造反谋逆,她不能让亲人死在眼前……
  温行川听到冷元初讲的话,微微抬眸,仰视着自己的妻子。
  她说的没错,永康十八年初秋的那场突如其来的叛变,韩秉是指挥着几千人的军队,现在看来,若不是速战速决没给韩秉机会,恐怕他早已与冷兴茂里应外合,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但现在,在冷兴茂造反之罪拖沓四年,民怨积重难返,甚至那褚公子在暗中谣言,必须杀尽冷氏宗族,才能给百姓一个交代。
  下午与公公闲聊时,冷元初向温琅谈及冷元朔,本意是希望太皇多劝劝温行川留她二爹一命。
  但现在他深夜染着一身血腥之气在她面前落泪,真的……大义灭亲了吗?
  “陛下您,杀了二爹吗?”
  温行川沉默良久。
  “是杀了,还是一定要杀……”冷元初瞬间窒息,她睡前还在回忆温琅与她讲了一些与连襟的趣事,还有从前和冷元朝,她阿爹不对付的朝堂争辩,她听得出,公公对他们,没有恶意。
  “如果朕要杀掉冷氏全族呢?”温行川突然问道。
  “因何要杀?”冷元初的回问异常平静。
  “因冷兴茂犯下的恶行罄竹难书,不杀,民愤难解。”
  “那陛下,便杀了我吧。”冷元初坐在拔步床之上,任由清冷的月光照在身上。
  “臣妾也是冷氏族人,臣妾不能苟活。”冷元初说话间落下清泪,越过光洁的脸蛋,滚落到嫣红的唇畔。
  “你是外嫁女。”温行川话说了一半戛然止住,搅动不安的心彻底沉寂。
  妻子这句话,只说明,她留下来,并非因为爱他。
  也是,让她秋蘅承受这么多的痛苦的人,又怎配妄想得到她的真爱?
  温行川站起身准备离开,冷元初不敢想他这一去会发生什么,迅速扑下床,自身后环住温行川的腰。
  “臣妾知道陛下如今左右为难,杀掉臣妾才能坐稳江山。所以臣妾愿以命相抵,换恩人长命百岁。只是臣妾读过史书,知道孩子,尤其是皇子公主,没有母亲守护,在这宫廷里只会独自走向灭亡。臣妾请陛下,将孩子们托付给阿爹二爹,如此,陛下日后再立后生子,不会威胁臣妾孩儿
  性命……”
  “你爱过朕吗?”温行川感受着后背温润的触感,冷漠问道。
  “臣妾爱陛下,所以不能让陛下为难……”冷元初说道,“臣妾愿一死保全所有人。”
  温行川微微侧首。
  “朕要你忘了他们,守在朕身边一辈子,你做得到吗?”
  冷元初将面颊紧紧贴在温行川宽厚的背部,枕着他玄袍之上冰凉的暗隐的团龙。
  第91章
  “臣妾做不到。”
  温行川沉默听过,掰开冷元初的手,走到博物架前,拿起那个要御窑厂重新烧制的甜白釉梅瓶。
  月光在细腻的胚体散落刹那便躲回了云层,室内漆黑一片,如帝王此刻的内心。
  他曾以为冷元初如这瓷瓶一般,美则美矣,并无灵魂,但他忍不住被她吸引,占有了她的身体。
  后来他发现,她的确是个瓷瓶,但又更像是个被推下高台、摔成了坚韧又锋利的碎瓷,寥寥几句话就能伤他鲜血淋漓。
  他不可避免会爱上冷元初不言放弃的内核,哪怕她打他骂他抛弃他,他温行川也认为,只要努力挽留,他会等到妻子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但现在,冷元初,他的妻子,正在平静地说,她要赴死,连孩子都不要了,甚至于宁可托孤旁人,都不愿在他身边多呆一天。
  手在颤抖中攥紧,温行川想要说些什么,但被冷元初打断。
  “臣妾明日想去一趟慈宁宫,请陛下陪臣妾见一次婆婆。”
  温行川冷言:“你想借太后之手对朕施压?”
  冷元初低声道:“臣妾是想帮太皇劝太后复合。”
  温行川眸色更加黑暗,回过头时,圆月再度从云层跳出,毫不吝啬地将月光洒在冷元初满面的珠泪之上。
  “臣妾今日看了嘉明太子的信,才知道何为爱人。”冷元初趿着鞋,向着温行川一步步走近。
  矮小羸弱的黑影渐渐融进男人高大威凛的影中,是冷元初主动抱紧温行川,在他的怀里哭到颤抖。
  她害怕死亡。
  一瞬间,仿佛穿越回到过去,看到那个被唤做秋蘅的小女娃在围岗村山林的树杈上,还没盼到一窝鸟蛋孵化,亦或是在穗德钱庄被称作吴小姐的豆蔻少女,坐在钱庄门前的磨盘上,还没等到信鸽捎来冷二爷商船的消息。
  她冷元初每每遭遇危机时,总会想着,这人世间还有很多事没办完,她要努力活下去啊。
  但读过温珣的信后,她突然懂了,有些事情强求不来,比如她这条命。
  她的确从出生起就是错的。不管是冷元朝的孩子还是秋郅的孩子,在民怨之下,她只有牺牲自己,才能保全所有人。
  四年前,大燕的百姓能包容冷氏家族存活,接纳冷元朝任首辅,都因为冷元初作为郡王妃死在那个夜晚。
  一个弱女子的牺牲可以换取百姓、商人与皇族朝廷握手言和。仇富者或是无知者,都在那一夜,为郡王妃的死感到惋惜。
  但现在,伴随着真假模辩的谣言蔓延,各方势力又通过谴责冷元初,逼迫皇帝向他们低头,处死皇后,平息无处发泄的怨恨。
  冷元初参悟到这里时,才明白自己仍旧爱温行川的,她愿为温行川和他的江山赴死,保全冷元朔、冷元朝和冷氏家族无辜之人,只是爱他之外的附属情感。
  但温行川不懂这些,现在的他推开冷元初,沉默离开内室,去了议政堂度过这难捱的一夜。
  -
  次日,江宁府的戒严解除,温行川带着冷元初来到紫禁城,在慈宁宫拜见了林婉淑。
  冷元初没想到,几日未见,林婉淑竟是换了一身丧服,对着温珣的画像叠着纸元宝,随后丢弃在黄铜火盆里,静默注视着火苗将它们吞噬。
  二月初一是温珣的忌日,但彼时宫里都在忙封后大典,只有林婉淑悄悄去泰陵祭扫。
  困在心头的对温珣的愧疚与怀念长久难消,林婉淑这几日,都穿着丧服,闭门不见任何人,专心为温珣做法事,祈请他早登极乐。
  今日听说儿子儿媳来,林婉淑才要他们来,但她只瞥了冷元初一眼,便再未抬头,自顾自叠纸。
  冷元初规矩行礼:“给婆婆请安。”
  “没什么好安的,川儿,明日你姨父就要去刑场了,你可想好?”
  冷元初听罢,眼睛大睁,心跳如雷。
  “想好了,朕就不送了。”温行川冰冷的话语让冷元初彻底绝望,但她还是决定死前为林婉淑,这个从前待她和煦的婆婆做最后一件事。
  “我最近收到一封来自伯父的信。”
  林婉淑猛然抬头看向冷元初。
  温行川也不知这封信,看着冷元初从怀里将信拿出展开,就要递给林婉淑时,手顿了顿。
  “婆婆,儿媳是来为伯父做说客的。”冷元初说道,“您能答应儿媳,看过这封信后,按照信中所言而行?”
  林婉淑不喜欢她这个小辈和她谈条件,未发一言,微微探过身把信抢走,快速展开看了起来。
  「今执笔作书,惟欲向卿一诉衷肠。婉淑,孤负林公、郑将军性命,罪无可赦,惟愿长跪叩首,求卿恕罪。
  忆卿及笄之年,父皇垂询太子妃人选,孤直言非卿不娶。父皇颔首,亲择宫娥教习礼仪,择吉日备六礼。孤自请为卿授业,非为他故,只盼朝夕相对。
  孤日日见卿,渐知此心灼灼,已深种相思,然卿坦言属意琅弟,孤闻之如坠冰窟,痛彻心扉。又见卿望琅弟眸光流转,视孤神色疏离,方悟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孤素性疏阔,岂忍强扭姻缘?后琅弟大胜凯旋,父皇召卿垂问,卿言辞决绝,欲嫁于他。父皇顾吾一眼,吾虽肝肠寸断,终愿成人之美。
  此后父皇屡议另选良配,孤念心已付卿,若娶她人,岂非误其终身?是以托辞推诿,自此渐违圣意。
  川儿诞时,孤携礼登门,望其眉眼肖似卿,刹那间心潮翻涌,立誓必扶此子承继大统。是以明知父皇必不允,仍直言此生不纳妃嫔,自此与父皇嫌隙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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