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蘅蘅,你看看朕,看看朕。”温行川捧着冷元初的脸,却在那毫无生机的眼眸中失去了方向。
  冷元初似是在欣赏他明亮的眼睛,又似是透过男人乌黑的瞳仁看自己。未结婚时,她被人唤作吴瑗元,躲在冷元知身后自由自在,在阿拉贡那三年,她可以坐着木船到处推销倒手东方货品,哪怕在回到大燕的那艘海船上,她都可以在睡不着时躺在船舷看满天星光。
  她已经不敢再追求什么复仇,甚至想和温行川说,她不想计较下毒之人,不想再用这件事情反复折磨自己回忆起七岁时鬼门关那一遭,只求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知哥哥说的没错,她不该再回江宁,也没能寻到伯母,她总是,在做错事……
  现在站在抱山堂里,四面八方都是她曾经的嫁妆。
  抱山堂被烧过,那这些崭新如故的家具,是温行川下旨复原?
  冷元初轻轻笑了一声,何必如此。
  这些全是冷兴茂为她,或是说,为女儿的替身,没有任何情感准备的家具摆设。
  这样的地方,她没有任何留恋。
  我不喜欢这里。
  冷元初想说话,但她讲不出,失去说话的力气,就是一瞬间的事。
  冷元初不再与温行川说“放她走”,和任何反抗的话,由着温行川吻过她的脸,也不再说“不”。
  温行川压抑着的紧张未消,小心把她抱到琴前,随后屈膝跪坐琴的另一侧,为妻子抚琴。
  从清河流觞到大漠孤烟,大抵过了两个时辰,温行川渴望冷元初能在每一曲终了时给他一点赞誉,却是寂寥一片。任由食指在最后一刻刮断琴弦时,看到冷元初的肩膀颤抖一下。
  他自我安慰,如此也算是回应了吧。
  日头渐落,府里原有的膳房庖厨用尽毕生之力做出一桌绍兴菜。温行川握着冷元初的手腕来到他们曾一同用膳的百花方桌前做好,他还颇有耐心地寻来一个方形的白帕,替冷元初叠好后塞在领口,和洋人一样。
  之前见过一些欧罗巴来的使团,和强盗一样要东要西,谈的条件他严词拒绝,但他们一些独特的习惯他倒是清楚。
  “蘅蘅,一下午都没与朕讲一句话了。”温行川为冷元初的碗中夹鱼添肉,见她不肯动筷,语气满是哄意:“本来就瘦,再不好好吃饭,咱们的孩子都抱不动了。”
  冷元初依旧没有动,像一尊瓷雕,美则美矣,没有一点生机。直到温行川失了耐心,亲自喂她。
  和喂熙安一样,只不过这当娘的,还不如他们的千金乖。
  温行川忽然意识到是不是妻子在生气,出宫时她想见孩子一眼,被他拒绝了。
  他本意是想留一些二人的空间,比起孩子,他更爱她,有时看她对熙安比对他热情,他也会嫉妒。
  “来人,去宫里把公主接来,还有去怡园,把朕的儿子也抱来。”
  温行川边说边看冷元初的神色,依旧是凋零的。
  “蘅蘅,与朕说说话。”温行川自顾自讲了一下午,冷元初一句话不讲,他有些受不住。
  他寻了个话题:“朕不动佩兰,你放心。不如与朕讲讲,为何姨父说没有她就没有你?”
  冷元初不讲话。
  温行川轻笑一声:“朕知道叶骏那小子喜欢佩兰,朕做主,赐他们成婚,你看如何。”
  冷元初依旧没出声。
  温行川摸了摸冷元初的头,叹息一声,比起沉默,还不如妻子过来打他骂他,让他爽快。
  等孩子们抱来放到门口,温行川瞧见他的小公主牵着弟弟的手,迈着四方步到他眼前,向他和冷元初行个标准的万福礼。
  “与阿爸请安,与阿娘请安。”
  “咱们的小熙安,怎这么可爱?哦,朕知道了,是因她娘亲就是可爱之人。”温行川难以抑制对女儿的喜爱,向女儿伸出双手。
  他被冷元初冷落这么久,心里堵堵的。把“咱们”两字重点强调,想她总该看着孩子的面上,对他好一些吧。
  熙安攀着父亲的胳臂坐在他的腿上,另一旁的景程则是摇摇晃晃走到冷元初的身旁,抱着冷元初的小腿,想让娘亲抱他。
  “蘅蘅,你说咱们女儿,今日在太和殿,一点都不惧场。”温行川捏着女儿的小手,不断寻话,想冷元初回他一句,就回一句话,也能让他心安一夜。
  公主的礼仪,都是她祖母亲自教的。
  今日熙安公主在太和殿受封储君,林婉淑怕她被满堂的伯公大爷们惊到,提前带她走了好几次过场。当然,熙安做得不错,比起她娘亲从容多了。
  但冷元初既没有看儿子,也没有看女儿,垂着头,一言不发。
  “蘅蘅,以后咱们俩把儿女好好养大,不再分开,好不好。”温行川开口讲着,由着熙安爬过楠木长桌,来到冷元初面前。
  “阿娘,抱。”熙安知道阿娘喜欢她这样撒娇,每次都会把她抱在怀里捏痒肉。
  冷元初忽然起身,把裙摆从儿子手中抽出后,走到拔步床里,面朝内躺下。
  “蘅蘅!”温行川意识到不对,抱着孩子们跟过来,却被冷元初推开。
  她讲不出话,今日的一切都让她没有任何力气再与温行川说什么,人生若是这样,不如早些投胎,做林鸟都比现在快乐。
  两个孩子,都非她本意而生,如今成了勒索她脚踝的两条铁链,她挣不脱,也逃不掉。
  若是当时温行川放她走,她不至于,陷入如此无解之局。
  冷元初刻意不看孩子,哪怕熙安爬过她身体,想钻到她怀里,都被她推开。
  熙安眨眨眼,大如桂圆的眼睛开始蓄泪。温行川没想到冷元初会连孩子都不要了,和熙安低声说一句“带着弟弟去寻小姑”,看着宫嬷抱着孩子们走后,躺在拔步床上,从身后环住冷元初。
  冷元初闭目,没推开他,从前推他一次,换来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蘅蘅。”温行川感觉她的体温低了些,就像四年前她余毒未除那时,盛夏时他喜欢把她手心脚心塞在怀里降降燥动的气温和体温。
  但现在,春寒料峭,抱着这样的妻子,只让他不知所措。
  温行川把脸埋在冷元初的肩窝,迟迟无法入睡,“蘅蘅……朕真的很想与你和好,原谅朕,好吗……”
  如此过了几日,温行川每日会带着冷元初上朝。
  他倒是蹊跷,冷元初在仰止园里一声不吭,连熙安绕着她,想要阿娘抱抱,她也不许。
  反倒是能站在太和殿里说出话,甚至为海禁之事,当着朝臣的面,把他骂了一顿。
  “海禁解决不了倭寇犯边。如今陛下把从雷州到金州卫的海港都禁了,沿海渔民不得出海,通衢商贸不得经营,陛下是想断了他们的生路,让他们主动寻倭寇勾结吗!难怪陛下想方设法编造通倭之罪到穗德钱庄,通倭的,就是你这个皇帝!”
  皇后挑最难听的话在早朝辱骂皇帝,这件事迅速传遍大燕各个角落。原本对立后有异议的百姓,忽感天神下凡,往日被各级州府官吏和课税压迫的百姓,渐渐开始期待皇后能主政。
  “皇后比皇帝强。”
  有如此想法的,竟还有各地的官吏。从大燕建元起,官吏的俸禄就是少得可怜,赶上荒年,四百石年奉再缩成一百石。不怪他们搜刮百姓克扣本地的商人,实在是尘甑蛛罗釜空灶冷,不贪就揭不开锅了。
  听说皇后娘娘公开责骂皇帝铁公鸡一枚,“四年前你吞了冷兴茂的钱财,都挥霍到哪里去了!妾身请命,要内库把账本昭告天下,让普天下老百姓看看!”
  总之,自皇后到前朝参政,这早朝简直是乱成一锅粥,朝臣一个个聪明绝顶的脑袋都已分析不明白,到底该不该支持皇后,虽然皇后说的话在理,但指着皇帝鼻子骂,万一哪一日……
  不过温行川当真把内库账册让户部拿出来,的确是条目清晰,
  且穷。
  这些年,在冷元朝主持下,重商轻税让百姓富得盆满钵满,倒是朝廷和地方官衙逐渐入不敷出。
  越国公被抄家翻出那些坛坛罐罐名家大作,都被户部拿去卖了换成钱,还没等握热乎,又因倭寇,都充做东南沿海的军费,来加筑城墙,整编军队,的确是拮据。
  待到冷氏族在绍兴山阴的冷家庄被御林军全部包围,主要的男丁被押进宁,女眷留在原地听候发落,除了两个例外。
  等叶骏禀报人都在天牢,温行川要冷元初跟他走一趟。
  天牢里,林珈珞护着韩若,跟在手脚被镣铐栓住的。冷元知身后,在龙虎卫的押持下,走过一间间散发霉味的监牢,直到最里面的水牢。
  “夫君!”
  “珞珞!”冷元朔才受了一轮刑,狱卒好心,丢了金疮药,他正为自己敷药,寻声抬头,见到妻子,下意识想要用衣服掩藏伤口。
  但那洁白的衣服都是血。
  “珞珞,没事,你夫君没那么容易死。”冷元朔把扑过来时跌倒的妻子拽近些,看她没受委屈,心里放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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