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男人的掌心攥了下,垂在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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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抵肩行在紫禁城的青砖,共听伞外簌簌雨声。
  冷元初倏地想起,那年在繁华鼎盛的越国公府,她心慌意乱,孤苦伶仃躲在假山洞里,第一个寻到她的,便是温行川。
  那时她太渴望他的爱了,真心认为温行川爱她,她亦以丹心许之,将全身心都交给了他。
  那如簇火的爱一弹指顷,被夏雨浇灭,化作梦幻泡影。
  这些年她时有回忆这段刻骨铭心的往事,早已想通这场婚姻,就是彻头彻尾的一场阴谋。
  冷兴茂在利用她换取无二的权力,邱馥在她身上施加一个高高在上的贵妇淫威,温行川更是把她当成登临帝位的敲门砖、投名状!
  所有人都在利用她,谋个人之所利,只有堂哥逆风而来拉了将死的她一把,救她脱离苦海…
  思至此,冷元初停下脚步,深深调整呼吸。
  三年前,就在此地,这如丛峦叠嶂般的飞檐斗拱下,她险些失了性命。
  始作俑者,便是身旁这个,乱她心志与人生的皇帝!
  冷元初停下脚,黛青的冬靴踩在紫禁城整齐的青砖上,渐渐洇了水。
  她顾不上这些,抬头正视温行川,平静道,“请陛下把女儿还给民女。”
  温行川盯着冷元初的红唇看了半天,薄唇动了动,没说什么。
  “福官出生时,你不在。”冷元初以毫无温度的语气陈述事实。
  在太和殿她不得不示弱,让温行川放松警惕。
  她早已下了决心,一定要带走熙安。
  好在孩子小,她会用一生时间补给女儿缺失的母爱。
  女儿是她永远的软肋,她不想再像今日一样,被温行川胁迫。
  “是朕的错。”
  帝王握着伞柄的手绷紧些,随即,另一侧手臂揽住爱人纤腰,向怀里拢了
  拢,语气里充满对妻子对女儿的歉意。
  “朕与你道歉。”
  那时温行川被先帝派来的刺客接连行刺,怕一身血污惹得双身子的妻子情绪不稳,只能在深夜自行上好药,再回到她身边,把沉睡的她抱在怀里寻片刻慰藉。
  他要推翻祖父的统治,既是为那枉死的一城百姓复仇,又是为她复仇。
  忠义与情爱难两全,是他的错,他无可辩解。
  冷元初厌倦他随心所欲的怀抱,用力推着,但温行川低下头,有意无意间露出前日的咬痕。
  齿印还在。
  男人的语气松懈,“你若觉得朕负了你,随你发泄。”
  说罢,温行川和他怀里的冷元初俱僵了下身子。
  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从来方正自持的他,自昨日起,开始期盼她在他身上留下印记。
  早朝前太监为他更衣,他吩咐,“换那件无领龙袍”,才轻松走上宝座。
  他要文武百官看清楚,大燕的女主人已经归来。
  从今往后,大燕御下朝臣府官乃至黎民百姓,无论何人,就连在心底动一动想把女儿塞入蘅元帝后宫的心思,都不得行!
  这帮天子近臣最大的本事便是察言观色,昨日他们皆得知冷氏自西洋归来,本以为这位巧医足以解了蘅元帝的心病。
  但今日之光景让他们更加忧愁,一并担忧起皇帝开始色令智昏,被狡诈的冷氏,以及她背后几乎毫发无损的绍兴冷氏族人牵制。
  他们并不知,冷氏对这皇后之位早已弃如敝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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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温行川箍得紧紧的冷元初只觉疲劳。
  他缘何变了,从前那般冷酷无情、对她不理不睬的那个人哪里去了?
  冷元初凛道:“我早已知晓我是您登帝的敲门砖,就因熙安是女孩,害陛下在先帝那费力不讨好。
  如今陛下已经成为九五至尊,就请您兑现当年承诺,让我与您和离,相忘江湖吧。”
  每每想起因那补汤的毒未解她便怀孕,害她的景程说不出话,冷元初的心口瞬间痛起来,悸动无解。
  女子大口喘气片刻,才无力续言,“我不能和要杀我的人一起生活,我实在害怕。”
  温行川皱眉直身,抚着冷元初的脸,要她仰起头直视于他。
  “朕待你之心,日月可鉴,缘何笃定朕要害你性命?你是朕的妻子啊!”
  冷元初含着泪道:“你把我关在行殿,什么都不肯说,我可是差一点死在那里!”
  行殿之事如芒刺瞬间戳痛男人的心头。
  “是因这事你恨朕,才不愿回大燕…”温行川俯身吻住冷元初的眉眼,他看不得她伤心的泪眼。
  话说至此,他陡然想起,她提及的,是否是先帝给她下的瘴毒?
  帝王明亮的凤眸敛过一丝慌乱,环抱她的臂膀不受控地轻颤一臾。
  他不能,亦不敢说。
  才盼到妻子回到他眼前,他不敢赌讲出这件事,以冷元初如今的心境,能原谅他的姓氏、他的血脉。
  在这件事上,他是身无分文的赌徒,不再有任何爬回赌盘的气力。
  恐惧从心口蔓延至指尖,温行川有些站不稳,倾了全身力气在爱人柔软的肩膀上。
  雨仍冷冰冰下着,天上的浓云掩盖星与月,用倾盆大雨为人间帝皇挽了尊。
  无人知道威严的一国之君此刻,需要怀中人安慰他。
  “元初,别再离开朕了。”帝王的语气不复往昔,沾染着心酸,“朕真的,很想你。”
  冷元初被他突然的示弱诧了一瞬,眼看被他撑着的伞一点点滑过来,全部覆在她的头顶。
  他的肩膀早被雨水打湿,原本金光闪闪的龙袍失了光泽,瞋目腾云的蛟龙失了神韵与傲气。
  何必如此呢?
  冷元初推开些距离,再托住温行川的双颊,与那卷满愁与伤的凤眸对上,尽可能平静地,一字一句说道:“我在生下熙安后,被人在补汤里下了毒。”
  她在试探是否是温行川所为。
  这么些年在阿拉贡经商见识多了,她学会透过眼眸的瞬间反应,看穿一个人的心思。
  是以她看出,温行川听完她所述,凤眸里的骤变,是震惊。
  是他不知,还是他隐藏得太好?
  没等她再说什么,温行川把伞塞到的小手里,双手捧回她的脸,划过长颈,隔着厚重的皮氅捏住她的肩膀。
  他在焦急,在确认她无虞。
  “拜那瘴毒所赐,那毒没伤到我。”冷元初看着男人紧皱的眉心,挥掉他的手,淡淡说着。。
  坐着远洋帆船飘泊至吕宋时,她确认自己再度怀孕,到处寻医解毒。
  那时她想着,若无法生下健康的孩子,她应,放弃景程的…
  所幸的是,给冷二爷送药的巫医阿米尔恰巧来到吕宋采药,一眼认出这位神色焦虑的女子就是当年那个坚决要他断骨的小姑娘,激动拿起一块铁盾,郑重告诉她:
  “夫人不必担心,那解毒汤已经把残留在您体内的瘴毒固住,像这盾牌一样,再没有任何毒可以伤害到您!”
  但景程如今两岁,仍说不出话,她不得不生出疑窦…
  温行川心神稍安,又突然捏紧冷元初的圆肩,语气严肃。
  “当年的事,朕要听。”
  他突然想起,当年魏嫆亦是提及此事。宫变之后,他把宫里派到仰止园的乳娘侍女全都抓起来拷问。
  但她们皆说:“我们都是奉嫆贵妃之命保护王妃产后事宜,绝不敢有半点损害王妃娘娘玉体的心思,求圣上明鉴!”
  此后他单独见了魏嫆。
  这位胆大妄为的前朝贵妃敢承认她早就把前皇后下给她的毒药喂给先帝,让温裕昏迷不醒,却是绝口不承认其他。
  甚至厉声质问,“是不是因为元初给帝王之家生的是无用的女儿,你才要害她!她那么可怜,你为何要这么做…”
  温行川遽然意识到,宫变前后,似有一股隐藏在角落深处的势力…
  不,就是当年欲要杀他的暗贼,那日再度重现,目标直指他的妻子!
  瞬间的愤怒如涌潮漫过百骸,温行川来不及多言,立即将她拦腰抱起。
  “你把在仰止园和行殿发生的事情全部给朕讲清楚!”
  “你放开我!温行川,我不喜欢你这样!”冷元初双脚一瞬间离地面太高,让她心脏悠了一下,攥紧拳头捶在他的肩膀上。
  她拼命挣扎着,直到望见宫门处——
  逆着彻夜长明却透着丝丝寒光的宫灯,大步而来两个周身寒意比这冬夜温度还低的男人。
  “你把她给我放下!”冷元朔走得飞快,黑魆魆的糙脸盛满怒火,身后跟着一众魂飞魄散的金吾卫和御前太监--
  方才金吾卫众将以“陛下的大事我们耽误不起”为由坚守宫门,挨了冷二爷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默默扛下了。
  万没想到,首辅马车疾驰而来…
  冷二爷是皇商硬闯不来,但冷大爷可是首辅,是百官之首,他一句蕴满怒火的“让开”,没人敢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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