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冷家姑娘亲启:以此信至,惴惴惶恐,然此事不得不陈。吾与姑娘之婚约,实乃父辈匆忙而定,此等盲婚哑嫁,情无所起,心无所向,于姑娘,甚是不公。
  若介怀此赐婚,可回信告知,吾自当周旋退婚事宜,绝不寻冷家之过。川临敬上。”
  能看出写信之人的教养,流畅的行楷让一封素笺都变成可品鉴的艺术品,可通篇下来只表达一件事——要冷元初提退婚。
  她同样不喜盲婚哑嫁,在长干寺见过他一面后,只想知道他是谁、是否娶妻。
  被父亲冷兴茂强迫嫁给从未见过的韩阙郡王,她起初不服气,直到惊悉郡王就是那个男人、温行川就是她未婚夫的一瞬,全部的忧虑都化为对婚姻的期待。
  甚至感念陌生的越国公给她的惊喜,助她嫁给想嫁之人。
  因此,收到退婚信后,她找到一支最爱的竹节玉簪,另回一封信,坚定表达她愿嫁给他。
  如今嫁是嫁来了,可这洞房花烛夜却是自己独守在这里。
  冷元初忽然用帕遮住口,忍不住咳嗽起来,停下时擦了擦眼角的泪。
  门外传来交谈声,随即,胡嬷嬷再度进门,神情严肃。
  “娘娘得体谅殿下。”胡嬷嬷一边铺床一边说道。
  冷元初悄悄抹干净眼泪,把退婚信压在桌案的书册下,端正坐好。
  胡嬷嬷绕到冷元初身后,为她梳顺发尾,道:“娘娘忘了老身此前要您做事前要三思,一言一行皆要谨慎,不能落下话柄!今日当着这么多家仆面前驳郡王爷面子便罢了,日后见了帝后诸臣若依旧我行我素,可是想要丢王府的脸面吗!”
  冷元初不敢说一个不字,低声认错:“是我思虑不周,没有顾全郡王殿下的心情。”
  在江宁府,她没有一个朋友或是可以依靠的人,唯一能说心里话的佩兰只是个丫鬟,做不了她的主。
  今岁二月她才被越国公认做女儿,这对年迈的父母在过往这十七载岁月里对她并没有展露太多感情。
  但她还是很渴望父母之爱,渴望亲情,渴望与温行川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是以教仪的任何要求,哪怕过于苛刻,她皆心甘情愿应下,只为做好温行川的妻子。
  过去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寄养在绍兴冷氏族篱下的吴姓表小姐,幸得绍兴穗德钱庄当家主母韩若和她的儿子——大东家冷元知养大,吃穿不愁。
  只是每每围观同龄的冷姓孩子承欢父母祖辈身旁,这份心里面的空落,她未曾与最信任的知哥哥说过。
  忽然好想知哥哥……
  胡嬷嬷瞧这笨拙又命好的
  女郎逐渐心不在焉,音调高了一度,“明日敬茶,万不能将今夜之事说给亲王妃,郡王妃娘娘,记住了吗?”
  她将“郡王妃”三字咬得紧,冷元初听出她在强调身份,低眉顺眼应下:“是。”
  胡嬷嬷再行叮嘱几句明日安排,拧着胯走出抱山堂。
  冷元初望着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后,把退婚信折好,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方才的确是她执着了,考虑不全,以后的生活会以郡王的要求为先。
  她自书箱翻出一本诗册,正要藏好信,定神一看,这是温行川的诗集。
  婚前害怕自己乡邑长大,不比其他高门贵女矜盈合度,又渴望与夫君有共同话题,寻来与温行川有关的一切。
  就连他那些得皇帝嘉许的政论,都被她抄来,认真研读。
  她把信夹在诗册放好,听到火花爆裂,看到雕龙花烛自己灭了。
  这不吉利,冷元初急忙将半人高的花烛重新燃起,来到自娘家带来的花梨木朝凤拔步床上,把那花生莲子等推到本应是温行川躺下的地方,钻进红彤彤的喜被里。
  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过去在绍兴看社戏,太子的扮相永远高风亮节,二皇子,就是亲王温琅,却一副花脸奸佞。
  可惜这位嘉明太子于今岁正月骤薨。
  冷元初住进国公府后才知,父亲和长兄是故太子麾下重臣,他光芒太强,让二皇子在朝中没有势力。如今他死了,二皇子才可以走进朝堂核心,但暂未继任东宫。
  但温行川继任大统是早晚之事,因太子一生未婚无子无女,皇帝就他一个嫡孙,甚是器重。
  未至及冠,这位韩阙郡王便盛名远扬,不光带兵打仗,入朝接见外邦使臣、出世平定陕北暴乱,殊勋茂绩折服朝野,齐认明主。
  他是深孚众望之辈,做决定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
  冷元初摸着空荡又冰凉的枕侧,心神不宁间渐渐入眠。梦中还在想,她应更加努力,让温行川慢慢喜欢上她。
  她真的很渴望夫君的爱与呵护,渴望有人爱……
  *
  次日,晨光透过明瓦照进内室,冷元初被门外的脚步声吵醒,眯着睡眼环顾陌生的四周,忽然清醒。
  卯时三刻要去给婆婆敬茶,再看向水漏,只剩一刻了!
  “怎没人叫我?”冷元初迅速起床,急忙推开厢门,看到不仅是三个兰姑娘,胡嬷嬷和端着锦服、头面的王府侍女,齐刷刷等她。
  “殿下已经在门外等您很久了。”胡嬷嬷语气不善,高抬嗓音向侍女们吩咐,“动作麻利点,快为娘娘梳妆打扮!”
  身上的睡袍转瞬被脱下,又快速自里衣一层层换上繁重的服饰。冷元初想她慵懒一时,会连累做教仪的胡嬷嬷,低声道了句:“抱歉。”
  “您该向郡王道歉才是。”胡嬷嬷语气急促,推了把动作稍慢的香兰。
  冷元初蹙起蛾眉。
  她不欢喜胡嬷嬷对她的丫鬟动手动脚,但她现在理亏,只好沉默由着王府的侍女们在她身前身后忙碌。
  片刻便换好一件金银紫菂衫,下着丁香褶裙,外披了件绣着紫藤的披风,却在侍女挽发时抬了抬手。
  未嫁人时,冷元初喜欢半头青丝铺洒身后,可现在侍女要匆匆将她全部发丝拢到头上,她尚未圆房成为妇人,还不太适应。
  胡嬷嬷急言:“娘娘快些吧,不要让郡王等急了!”
  冷元初遽然想起她必须瞒下昨夜之事,放下手,任由侍女为她梳起三绺头,簪好全套金杏麒麟头面。
  时辰紧迫,佩兰只在小姐面颊和唇上点了点胭脂,却瞧着比盛妆更加楚楚动人。
  梳妆毕,冷元初缓步走出抱山堂,目光低垂着,面向长身而立的男人福了福,柔声道:“要殿下久等了。”
  “免礼,走吧。”如罄玉般的声音,让她渐渐心安。
  冷元初微微抬眸,见温行川今日一身软锦常服,腰间束着一条墨色锦带,其上系着一块和田玉佩,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
  与她在长干寺偶遇到的他,一样的穿着搭配,琉璃塔上怦然心动的心跳声,再度萦绕满腔。
  低垂的杏眸望向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手,想起曾经被哥哥牵着手走在回家路上的那份安定,让她不自觉地,快走几步握住他的手。
  温行川的手一僵,将姑娘冰凉的手甩开。
  今晨他直到四更才归。纵使成婚,不影响他收到新线索立即提审犯人,一位皇祖父指定他定罪的要犯。
  若那犯人的罪行确凿无误,那么这位冷姓女及她族人会因她父亲叛国所为丧命。
  在这个关头拼尽全力嫁给他,到底是她有心,还是她那狡诈的父亲让她当细作,混入王府窃取密件?
  且,他不想与这位才见第一面的姑娘洞房。
  他在书房浅寐两个时辰,沐浴后换好衣服从书房走出,见胡嬷嬷和侍女一字站在抱山堂外,听闻王妃迟迟没有传侍女进去梳妆,沉了眉,让侍女进去抓紧叫她起床。
  就在男人的耐心即将耗尽时,冷元初终于走出来,但见到她第一眼,想斥责她贪觉误时的话顿时卡在嗓子里。
  手掌心仍留着那刺骨的冰凉,男人心底忽被奇怪的寒意刺过,不由得侧头看向冷元初。
  面容平静,纤纤细步,束的是妇人髻。
  看来,她是要铁了心留下来。
  到了步辇前,温行川抬起手,想要扶冷元初坐好,却眼看着突然闯入他生活的陌生妻子轻巧提起裙摆,盈盈跨过抬杆坐了上去,完全没有要他扶。
  举起的手悬在空中,顿了好一会才落下。
  冷元初坐下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温行川好像伸了手,她又不小心在侍从面前驳他的面子……!
  慌张抬起头,正对视上那双如古谭幽水般深邃莫测的凤眸。
  女子急忙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直到视野里不见男人的黑靴,听到他吩咐出发才松口气。
  下了步辇,冷元初竭力跟紧温行川,但又保持半身距离,不敢再冒犯他。
  盯着地面走时没注意温行川止住步伐,等她走近,垂在身旁的小手被男人温暖的手掌完全拢住握紧。
  那修长的手指,穿进纤纤如玉的指缝,十指紧握。
  第3章
  温行川的大手骨节分明,青筋虬起又温暖有力,虎口相抵时,冷元初感受到了薄茧,是勤于握剑拉弓之人留下的印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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