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这是不对的。
  人对时间是有记忆的——通过记忆事件或者活动的发生和持续,人们从中得到“时间正在流逝”这一反馈,并对时间流逝有一个大概的推断。
  这个记忆会受到很多东西的影响,比如说人的性格或者经历,又比如说事件的类型、或是带给人的刺激的程度,举个例子,听一场无聊的讲座的时候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在玩一个有趣的游戏时候会觉得时间飞逝。
  但无论如何,这些事件都在发生,记忆不断产生,人们总能因此感觉到时间流逝,甚至于当你什么都不做,比如说在车站等待一辆公交车,等待本身就是一个“事件”,会在人的大脑中产生“记忆”。
  有了记忆,就有了时间流逝的感知。
  而图安珀尔现在丧失了这个能力。
  他记不清楚霍尔维斯离开之后自己是怎么度过这个漫长的下午的了?好像是睡了一会儿,但是又醒了?
  自己睡了多久?又醒来了多久?
  现在真的是半夜吗?
  敲门的人真的是霍尔维斯吗?
  那已经握住门把的手突然无论如何也无法用力。
  图安珀尔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微微前倾身体,将额头抵在门上。
  他闭上眼,睫毛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首先听到的是自己刻意放缓的呼吸和略有些沉重的心跳声,然后是一门之隔的、那个沉稳的、匀速的呼吸声。
  而在这个呼吸声之外,是微不可闻的、扭曲的电流声。
  图安珀尔无意识地皱起了眉。
  那电流声中渐渐显出了类似人语的波段,是某种扭曲了声调的窃窃私语。
  第33章
  图安珀尔试图听得更清楚,但是电流声嘈杂,那私语声又起伏不定、变调走音,就像是几个不通音律又在模仿人言的稚童在用唱歌的方式聊天似的。
  它们的语气热烈,兴奋地在交谈着什么,而那交谈声在某个瞬间突然停顿,只剩下平稳的电流声。
  图安珀尔明明闭着眼,却仿佛看到了几个头挨着头的青绿色鬼影在一瞬间齐刷刷转过了脸。
  它们用那张扁平的脸上黏在一起的嘴唇低声细语:“……嘘,有人在偷听。”
  咣当一声,图安珀尔的额头控制不住地重重磕在门板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他睁开眼,额前黑发已经被汗水浸湿。
  门外传来了霍尔维斯低沉的声音:“……途安?”
  灰色的瞳孔中阴霾渐渐消散,图安珀尔回过神来,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做出回应,下意识地拧转把手、打开了房门。
  走廊里,月光为灰色的大理石涂抹上一层轻薄的光辉,暗调的光影里,霍尔维斯像是一个影子一样无声息地伫立在门前。
  因为光线暗淡,那双绿色的瞳孔不再那么生机勃勃、富有攻击性,而更偏向于一种朴素的豆青色,像是某个古老家传的平盘外那一层淡雅的釉。
  “霍尔维斯,”图安珀尔道,“只有你吗?”
  霍尔维斯没有对这个古怪的问题做出正面回答,而是静静凝视着图安珀尔被汗水打湿的面孔和那双有些慌乱的眼睛。
  从远处的钟楼传来了报时的钟声,古老的钟声浑厚中混杂着让人心里发痒的轻颤嗡鸣。
  图安珀尔看着霍尔维斯缓缓抬起手,朝着自己伸过来。
  一种违和感涌上心头。
  口袋里,那把失而复返的牙刀突然有了反应,开始微微颤抖——
  霍尔维斯曾经说过的话在图安珀尔脑海中一闪而过:
  “所有的概念虫之间都能产生共振。”
  眼前的也许是霍尔维斯,也许不是。
  图安珀尔拿不准。
  所以在对方的手触到他肩膀的前一秒,他侧身躲避,反手挥刀,一道寒光入肉,咚的一声,断指落地。
  但是没有血。
  “霍尔维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只手的截面看上去也不似人类,肌肉走向和骨骼形状更接近于某种细长的爬行类生物,比如蛇、不,在这个地方,比起蛇,刚应该想到的是虫。
  这里的虫子可不是那种软绵绵的,一踩爆浆,连骨头都没有东西。
  这个世界的虫子,是拥有神秘未知的力量、凌驾于所有生物之上的、残暴的掠食者。
  图安珀尔一步后退,猛地一脚踹上门,将那个呆滞在原地的霍尔维斯给堵在了门外。
  既然一开始要伪装成霍尔维斯骗他敲门,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意味着这个房间、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是有保护作用的?
  关上门,反锁。图安珀尔握着牙刀来到窗边。窗户是本来就锁着的,他掀开窗帘一角,贴着墙想要观察窗外的景象,却被一轮圆润的断臂截面给吓了一跳。
  那是紧贴着玻璃窗的、“霍尔维斯”的手臂。
  “霍尔维斯像是悬浮在半空似地、站在窗前,正直直地望着窗户。
  似乎是察觉到下方有什么东西,他的眼珠子——一边的眼珠子夸张地转动,然后直直地锁定了窗边的图安珀尔。
  “途安。”
  他没有张开嘴,却不知道从那个部位发出了声音,那声音听起来真的很像霍尔维斯,但前提是霍尔维斯每一次都能用同样的语气语调甚至音量叫图安珀尔的名字。
  图安珀尔后退一步,手中的窗帘滑落,将那个有些恶心的假“霍尔维斯”给隔绝在了视线之外。
  窗帘落下之后,“途安”“途安”的声音开始不断回响,而且是从房间外的两个方向传来——门口和窗外。
  简直就像是放了两台录制了霍尔维斯声音的录音机对着图安珀尔的耳朵对轰。
  很快,意识到图安珀尔并不会对此做出任何回应之后,门外消停了一阵子,但这并没有让图安珀尔松一口气。
  因为紧接着传来的是身体撞击门窗的闷响。
  门和窗户的合页处都发出了不小的响动声,像是在催促图安珀尔赶快想想办法。
  这暂时的堡垒也不再安全,岌岌可危,随时有被入侵的风险。
  屋子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们如果进来了会怎么样?它们能进来吗?为什么要装作霍尔维斯的样子?如果它们能够使用暴力入侵、为什么一开始不这样做?
  以及……霍尔维斯本人呢?
  图安珀尔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挂钟显示现在是凌晨三点。
  其实半夜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三点也不能说不算半夜,但是霍尔维斯不是一个用词宽泛而又不遵守时间观念的人。
  图安珀尔盯着那面钟。
  时间、时间——他缓缓走进那面钟,嘴里自言自语:“我一开始就不相信你……我真应该只相信我自己。”
  他一开始就觉得时间不对劲,瞧,果然,时间不对劲。
  图安珀尔举起手中的牙刀,狠狠地朝着那扇钟表砍了过去。
  咣当一声,牙刀的刃面刺入了钟表的外壳,外壳迸裂发出了清脆的响声,紧接着,是齿轮零件的崩溃,它们在顷刻间分崩离析,然后化作细沙。
  轰隆一声巨响。
  图安珀尔掉到了花园灌木丛里。
  刚被修剪过的灌木丛很好地接住了他,没有太痛。
  但就是脑瓜子嗡嗡的。
  图安珀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先是看到傍晚落日一轮,然后是火烧浮云两朵,眼珠子慢悠悠一转,是一双碧色如水的眼睛。
  霍尔维斯弯腰看着他。
  图安珀尔眨眨眼。
  霍尔维斯长得有点像是玉米,图安珀尔突然不着边际地想。
  玉米是金色的穗子,像是涂抹了正午最晴朗时分的阳光一样金灿灿的;玉米是碧绿的叶片,大大方方地迎着风,在蓝色的晴空下舒展。
  玉米仁是甜的,味道很淡,吃掉大半根也不一定琢磨出个什么味儿,但是脆生生的,好吃爱吃。
  “睡迷糊了?怎么跑这儿来了?”
  大玉米棒子问。
  啊,不对,是霍尔维斯问。
  图安珀尔抬起手,给他看那把牙刀:“那个……共振……天黑……钟表。”
  他有些结巴,但是霍尔维斯一下子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意思:“概念虫?”
  图安珀尔试图点头,但好像摔下来的时候把脖子扭了,疼得他嘴皮子一抖,有些悲伤地呃了一声。
  “好像是吧……”
  不远处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哟,哪儿来的小可怜?”
  霍尔维斯把图安珀尔从灌木丛上拉起来。
  图安珀尔梗着脖子一瞧,不远处的石桌边坐着一个小麦肤色的短发青年。
  刚刚霍尔维斯和他应该就是坐在石桌边聊天。
  他好奇地看着图安珀尔,图安珀尔也好奇地看着他。
  这个青年有一张短窄的小脸,但身材并不干瘦,反而很精壮,他穿着一身米色的编织长袍,袍子用绳子做腰带,看上去像是某个热带地区的人会穿的款式。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