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这不应该是观察窗之类的东西,因为它的位置在最上方,而想要从石崖上观察到外界,最好把观察窗口设置在四周甚至底部的位置。
这也不应该是一样装饰品,因为这个房间已经尽可能地缩减所有没有用的东西,连椅子都没有一把,人需要一直站在操作台前,大腿紧贴着冰凉的机器进行作业。
它不会是用来提供光源的,因为室内的人造光源已经足够明亮,甚至不需要这些灯光,操作台上那些按钮和屏幕本来就是亮的,不会出现看不清的情况。
因此,这扇窗成了这个狭小舱室内唯一的怪异。
“你觉得它是用来做什么的?”
霍尔维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图安珀尔身后。
胫骨刚好在图安珀尔的脊背后方,衣衫摩擦发出轻微的响声,但是两个人明明靠得如此近,却没有靠得更近,两个人仍然保持着各自躯体的独立。
图安珀尔甚至没有感觉到霍尔维斯正站在他身后,是他回过神,意识到头顶投下一片阴影,他头向后仰,看到霍尔维斯的下颌才意识到对方的存在。
霍尔维斯带来的阴影中和了从天窗漏下来的光线对图安珀尔眼睛的压迫。
他眨眨眼,睫毛垂落,变得湿又沉,因为长时间的强光直射让他的眼睛不自觉泛红,且涌出了些许生理性的眼泪。
但是眨眨眼,那微不可查的湿润便烟消云散。
“它是用来做什么的?”图安珀尔半是玩笑道,“我怎么知道呢?如果你非要我说的话,那我觉得它的形状看上去像是一颗眼球。”
霍尔维斯同样抬高视线,望着那扇天窗。
他没有打断或者反驳图安珀尔的猜测。
图安珀尔的语速放缓,“……说不定是让别人来窥视舱室里的人都在干些什么窗口。”
这块玻璃很厚,说不定是一面特制的双向镜,从里向外看不清楚,但是从外往里就不一定了。
但是一想到如果真的有某个生物、那么大的一颗眼球、无声地贴在玻璃上,而眼睛的主人屏住呼吸,不让人察觉,静悄悄窥视舱室内的一切——
而无知无觉仰望天窗的人,岂不是正在和那个东西对视?
这么一想,还真有点让人感到不适。
霍尔维斯被图安珀尔荒谬的猜想逗笑了——非常浅的一个笑容,嘴角微微起伏,如同沉静湖面上最细致的那道波纹,转瞬即逝,不被任何人察觉。
“很有意思的猜测,”霍尔维斯说,“但实际上上面什么都没有。”
他转身,挪动脚步——图安珀尔失去重心,身子一歪。
真奇怪,原来他不知不觉把背靠在了霍尔维斯的小腿上。
霍尔维斯没有说什么,伸出手。图安珀尔搭着他的胳膊爬起来。
他无意瞥见霍尔维斯手掌上有几道红色血痕,愣了一下:“你的手……”
霍尔维斯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五指捏合散开后翻转手腕,示意毫无大碍。
“总不可能一点伤痕都没有吧。”
这个石崖也不是个摆设,就算是霍尔维斯,也得磨损一点皮肉才行。
图安珀尔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莫名歉疚上涌,让他喉头发痒——怪不好意思的,别人徒手攀爬,他倒是轻松,一路踩着旋梯上来了。
虽然这也不是他决定的,但是他确实受益。
霍尔维斯注意到他的表情:“这么摆出这副脸,好像很对不起我似的。”
图安珀尔有些无奈:“我都不好意思看你了。”
“就因为这个?”
“……我还弄丢了一把你的刀。”
从赫尔穆特的话来看,那把刀应该挺珍贵的——从使用手感来看,那也确实是一把很好用的刀。
霍尔维斯本来想告诉图安珀尔,他没有弄丢那把牙刀——但可能是看一只年轻的雄虫毫不掩饰地在他面前露出歉疚神情实在是一种新奇、却又不让他讨厌的体验。
于是霍尔维斯心思一转,说:“你可以补偿我。”
然后他拿出一颗胶囊递给图安珀尔,示意他吃下去。
图安珀尔差点在一天内第三次对霍尔维斯进行最大恶意的揣测——总不是要迷昏他然后拆他的器官吧?
也不知道虫族和人类的身体构造是不是完全一致的,他顶多接受被取掉阑尾或者胆囊……
但都说事不过三,之前的几次已经证明的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霍尔维斯已经三番两次地救了他,那么这一次,就不要想那么多吧?
图安珀尔接过胶囊,放进嘴里,但没有立即咽下去,只是含在齿间。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有些含糊不清地问:“对呐,逆嗦的辣个我很熟悉的东西是什么?”
“吃下去就带你去看。”
霍尔维斯的回答很像是某种诱骗小孩的怪蜀黍。
但他是霍尔维斯,霍尔维斯不会撒这样低级的谎。
如图安珀尔所愿,霍尔维斯带他见到了那个他嘴里的“你很熟悉的东西”。
是那枚茧。
吞下胶囊后,地板就变得像是起伏的波浪,而空气像是充满弹性的海绵,图安珀尔竭力保持意识上的清醒,却还是记不清自己和霍尔维斯是怎么从石崖上的、类似火箭舱室一样的中控室内出现在更高处的石崖上的悬棺之内的。
“这是主墓室。”
霍尔维斯的声音如同混乱中的一股清风,吹散了围绕着图安珀尔瞳孔的五彩斑斓的线条。
图安珀尔的意识仍然是悬浮的,总有奇形怪状的想象中的产物来纠缠他,他要很集中注意力才能够看清楚、听清楚周围的一切。
而现在,他们身处一处悬棺之中,狭长的棺材内金碧辉煌如同某个圣殿的缩小版本。
精致的地砖上花纹繁复,指引着他们走向台阶上的祭坛,祭坛上放着一个水晶棺,形状和这个巨大的悬棺类似,却更加精致小巧,被羽毛和宝石环绕,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水晶棺是打开的,其中正摆放着那枚茧——
茧方正地摆放在水晶棺正中,严丝合缝,就像是量身定做。
但是它已经不是图安珀尔初见它时那洁白无瑕的模样了。
它正肉眼可见地衰败着,宛如一株新鲜的植物正在以分秒为单位经历四季变换而逐渐走向枯萎。
枯萎的速度惊人,丝线一根挨着一根地褪色、干燥、发脆,就好像是有人挥舞着梭子重新纺织这一枚茧衣,但却采用了代表死亡和颓败的色彩。
那枚茧衣在公司大楼的杂物室里寂静无声地沉默了十年都没能失去的生命力,在此刻突然飞速走向消亡。
图安珀尔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心脏,一种莫名的恐慌从四面八方涌来,寒冷让他唇舌颤抖,牙关打颤。
他突然推开霍尔维斯的搀扶,高喊着“不”,狼狈地朝着水晶棺扑去。
他试图阻止茧的衰败。
第29章
但是来不及了。
图安珀尔的手指最后只来得及触到茧的尖端最后的一丝纯白。
然后转瞬,那抹纯白荡然无存。
而在枯萎后的茧衣干脆发燥,结构松散,脆弱不堪,甚至不需要多余的外力就轻易地分崩离析——
茧在图安珀尔的眼前迸裂开来,碎片持续开裂,进而化作粉尘阵阵,猛地包裹住水晶棺前的图安珀尔,将他吞噬。
霍尔维斯站在台阶下,平静地目睹了一切。
粉尘散去,图安珀尔昏倒在水晶棺前。
霍尔维斯这才迈开脚步,一步步踏上台阶,走到图安珀尔跟前。
他单腿屈膝下跪,蹲坐在图安珀尔身侧。
霍尔维斯的手指轻触图安珀尔额前的黑色发丝。黑色发丝流水一样从他指尖滑落。霍尔维斯仔细端详着这张脸。
眼前年轻人闭眼垂睫,神态祥和,仿佛已进入了一场无梦的安眠。
“晚安。”
图安珀尔做了一个梦。
那时候他还叫做李途安。
他梦到自己小时候,坐在大教室的中央,木质的单人书桌和四脚椅子像是一把囚具一样将他困住,厚重的、不合身的制服更是让他动弹不得。
李途安低着头,一丝不苟地计算着一道数学题。
然后被一颗粉笔头击中额头,他一个激灵抬起头,对上老师愤怒的眼。
“站起来。”
老师的教鞭在黑板上不断起落,啪嗒作响。
他站起来,大腿被座椅框柱,站不直,好不容易站直了,椅子在地板上移动发出刺耳的噪音,
但是四周的同学们都低着头,没有人看他。
他站在教室中央,空气湿冷,老旧的玻璃窗折射黄昏时候昏暗的光,让整个画面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油纸一样不真实。
“回答。”
老师问了一个问题,李途安小声地说出了正确答案。
但是老师仍然大声道:“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