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想起来了,是被薄情郎负了真心,才发起疯来的。”桑青语速很快,“我懂疗法,我想想,当日阿翁在疯人头顶扎了三十六道针。”
  “你有病吧桑宛双!”齐芜菁手脚并用,却像狮子嘴里的一条鱼,惨得令人唏嘘,“我没病,我真没病——你干吗学我?”
  桑宛双和他异口同声,而后了然于胸:“疯病的典型症状之一——‘我没病’、‘你才有病’……无青,我定会将你救回来,三十六道不够,咱们就七十二道……”
  齐芜菁话头一转:“喂……喂,冷静,宛双君,我清醒了。”他温顺趴着不动,尝试安抚,“我想起来了,我昨夜做了个梦,梦里面神神鬼鬼的……这世道根本没神嘛,哈哈,我真是老糊涂了。”
  桑宛双没忍住,笑了出来。
  “桑、宛、双!”齐芜菁目光一冷,砸向桑青的后背,“你耍我啊!”
  桑青将齐芜菁放下来,在原地仰天大笑。齐芜菁立马踹了他一脚,脚下生风:“我告诉你阿母去。”
  桑青学他:“我也要告诉告诉我阿母去。”
  齐芜菁顿住步子:“你有什么好告状的?”
  “非也,非也。”桑青说,“鹰王昨日疼惜你瘦得只有骨头了,我现在就要回去告诉她,这人不硌手,腰很好摸。”
  齐芜菁愣了下,而后歪过头,展颜笑了:“好啊,那你回去告诉她吧,我并不介意哦。”
  初晨的朝阳来了,光芒就在齐芜菁身后。桑青瞧着这笑,忽然觉得有些晃神,鬼使神差地,他忽然止住笑意,对齐芜菁说:“你像草原的初阳。”
  齐芜菁警惕道:“什么?”
  “你没看过我们这儿的日出吧……”桑青眯起眼睛,指向前面一大片新鲜绯红的日光,“这里的光比任何地方都要纯粹圣洁,还——”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齐芜菁道:“还?”
  桑青神色骤变,他放下遮挡日光的手,说:“到我后面来。”
  第58章
  齐芜菁没动,依旧站在桑青身前。他顺着桑青目光看过去,瞧见了一大片白花花的尸体,几个脸戴面衣的男子正在铲土掩埋。
  看清情形,齐芜菁果断后撤。
  桑青道:“这下知道怕了?”
  “识时务而已。”齐芜菁捏住鼻子,闷声道,“前面有疫病,我的身子耐不住侵染,我不想没脑子地凑热闹。”
  他说完就觉得荒唐,体弱多病的是陈佩兰,不是齐芜菁。况且他落入三千界的前尘,根本不可能死,否则日后他和桑青如何重逢?
  齐芜菁站在原地,瞧见桑青上前同那群人交涉了一番,神色变得有些沉重,而后立马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齐芜菁见状不对,立马跑了过去。他亦步亦趋:“那些尸体是什么?”
  “牛羊和人。”桑青肃然道,“前些日子下了几场雨,东原的牛羊吃了发烂的种子和草,开始染上病,雨季惹蚊虫,疫病靠虫蠹迅速传播,最后这病一变再变,还传到了人身上。”
  齐芜菁心里不安,他在桑青的脸色中猜到了什么:“家里的牛羊是全部放养吗?”
  桑青道:“嗯。”
  他猜中了。
  草原东西两方相隔并非天堑,放牧牛羊往往比较自由,不仅会混着吃草,两边的牛羊也常有交互。
  齐芜菁又问:“疫病传多久了?”
  桑青道:“快半个月了。”
  齐芜菁果断道:“跑快点!”
  此时,鹰王已经醒了,正在疏通栅栏里的牛羊。齐芜菁和桑青从草野跑过来,两人俱顶了一头的露水。
  鹰王开门见山:“看你们的模样,想必也是听说了东原闹疫病的事。这消息早没传过来,偏偏半个月过去了,牛羊都死家门口了才传到耳朵里!”
  桑青道:“已经传到我们这儿了吗?”
  鹰王道:“别家的牛羊两天前就开始染病了,你也知道,这个季节染病很正常,他们叫了几个人来医,喂了点药,原以为没事儿了,结果今天一大早,围的几十头牛全死了。”
  齐芜菁道:“人呢?”
  鹰王说:“人倒没啥事。但牛羊是我们的命和父母,若是它们坏死了,我们也活不下去。”她将牛羊放出围栏,往另一侧驱赶,“走,我们得将营地迁到西边儿去,去草原另一侧。”
  桑青沉默须臾,忽而道:“夜里再走。”
  鹰王厉声说:“夜里看不见狼!”
  桑青说:“阿母,狼会听我的,我们是盟友,它吃牛羊,是因为要遵循自然吃饱肚子,并非与我们为敌。”
  齐芜菁道:“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办法?”
  “跳神。”桑青说,“还可以试试跳神。”
  鹰王听到“神”这个词,竟勃然大怒:“牛羊便是我们的神,如今救神未遂,你竟要去求别的神灵!我们草原儿女的心坚不可摧,一旦你心里装了别的神,那牛羊不会再生机勃勃,狼群便会化作邪恶,整个部族都会毁灭的!”
  桑青说:“神灵是不会如此计较的!况且我们正在实行拯救之策,祂们不必感激,却至少不该责怪我们。”
  鹰王心里也正在搏斗。跳神是其他部落的习俗,用来驱赶邪祟,但她不仅怕牛羊的死,更怕桑青将自己献祭。因为跳神之人要亲自去和神灵对话,这个神还是外来神灵,祂兴许根本不会庇佑这片草原,也不会庇佑桑青!
  夜里,营地里的兄弟姊妹都围坐在一块。桑青穿好神裤、神裙,齐芜菁又为桑青穿上神衣。看到桑青这副打扮,齐芜菁心里不安,他抱着神帽:“你别穿了,你教我吧,我来跳神。”
  桑青摇摇头道:“你不懂,怕冒犯了忌讳,稍有不慎便惹祸上身。你忘了阿母说的话么?我能通灵,只有我才能和神明对话。”
  齐芜菁不屑一顾:“我尊敬你们的神灵,但祂若是因为外来者不知而降下怪罪,那祂也没什么了不起。”齐芜菁紧紧抱着神帽不撒手,“桑宛双,我告诉你个秘密,你教我好不好?”
  桑青转过身,垂眸定定瞧着齐芜菁,随后道:“你有什么秘密呢?”
  齐芜菁踮起脚,凑到桑青耳旁,神秘地说:“神祇都听我的,他们都打不过我,我可是为弑神而生的。”
  桑青说:“这样厉害?”
  齐芜菁重重点头。
  桑青朗声一笑,抬手将齐芜菁的发顶揉乱,而后夺走了齐芜菁怀里的神帽——
  跳神开始了。
  这场跳神令齐芜菁刻骨铭心。
  寒风将火吹得旺盛炽烈,桑青孤身一个人在营帐外跳神,他敲着神鼓,仿佛在模拟雷鸣和神语。
  夜里风很大,还神奇地下起了雨。
  帐里挤满了很多双眼睛,他们热切又悲伤地盯着桑青,仿佛此刻神灵已经附在了桑青身上。
  齐芜菁坐在鹰王身侧,察觉出桑青的眼神里承载着悲凉。桑青认出来了这场死亡之雨,是它将草原生灵带到了死亡的悬崖。
  桑青在雨里不停歇地跳,雨落下来,像是他流下的两行悲悯泪。浸湿的神衣令桑青逐渐喘不过气,仿佛此刻他正背着沉重的神灵。
  齐芜菁毫无睡意,他听着雨就想到血,毡帐外的风寒凉砭骨,齐芜菁的手被鹰王握着,他小声询问:“跳神不可以换人吗?”
  “嗯。”鹰王的手掌很暖和,她一边替齐芜菁暖手,一边用那只孤独的眼望向雨中的桑青。
  齐芜菁抿了抿唇:“也不可以打断吗?”
  “嗯。”火光沉默地打在众人的脸上,鹰王说,“那时他要去都城,我就该阻止他。我早知道那是污秽腐臭之地,那里的人心胸褊狭,他们将神灵变为争权夺势的工具,大谬不然,他去了一趟,便被带坏了。”
  这场雨从入夜一直下到第二日拂晓,众人都撑不住睡意倒在地上,只有齐芜菁和鹰王还一言不发地盯着外面。最后天大亮,桑青终于停下那双跳了一夜的腿,浑身湿漉漉地走进来。
  他解下神衣,坐在火前发抖。不仅因为冷,还因为痛。众人骤然翻醒,全都手脚并用,凑到桑青跟前,目光热切。
  “怎么样了?”
  “神灵说了什么?”
  “有救了吗?”
  桑青摇摇头,他被雨淋湿,蔫头巴脑的,像一只被挫了锐气的年轻狮王。
  “摇头是什么意思?”
  “神拒绝了?!”
  “祂不救我们?”
  桑青道:“我没有和神灵说上话。”
  大伙儿哗然。
  “怎么可能?!”
  “你不是从小便能通灵吗?”
  “我们是相信你,昨日才没走的!”
  “那完了!快回家!快看看牛羊!”
  众人一哄而散。
  桑青垂头不语。齐芜菁静默地看着他,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鹰王没有责怪他,但却能从她的神态瞧出深深地疲惫。
  鹰王走过去,摘了桑青的神帽,扔在地上:“振作点,你不是神,是我儿子!”她环顾四周,声音像狼一样洪亮,“我们草原人孜孜矻矻,从不借外神之力!今日我们如此诚恳,但你们既然不帮忙,也请不要降祸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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