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这小孩儿如此顽劣不驯,像是邪祟附身。大伙儿知道的,之所以将神像神龛修在这个地方,是因为泰康之地杀戮繁重,业障积攒。这小鬼瞧着瘆人,哪像个人,不如杀了吧!
  少年跳下石头,他不怕死地走到男人跟前,问,就因为我“像”邪祟,你便要杀我?
  这人说:宁可错杀。
  那人说:绝不放过。
  众人说:替天行道。
  少年捧腹大笑,好像这是什么很滑稽的事儿。还没笑够,刀先砍了过来,然而刀刃近身三寸之处,却被一根银针抵住。
  少年继续笑。
  哈哈……
  不对。
  是“咔哒”。
  什么声音?!
  哈哈。
  “嘭!”
  那些人的身体忽然爆开,血喷溅在少年脸上,他目光疯狂,里面像有烈火在烧。
  死人破开的腹腔里还有火药的残留,齿轮和金属不停敲打,替换成尸体的心跳。
  少年抹掉脸上的血,听着惨叫困惑道,到底谁是你的师兄?你刚刚喊他师弟啊,哦,抱歉,原来你师兄师弟都死啦?
  雪林中没有帮手,暗器不知是从哪儿来的。这小兔崽子不仅身手矫健,能操控机关,甚至还会灵术!
  哪个宗的?老师是谁?
  此乃、此乃神祇之地!你误入歧途,还不速速放下屠刀!
  少年一听放,就配合地扔了武器,双手合十,虔诚道:阿弥陀佛。
  但绞杀却未停止,丛林之中仿佛有很多他的同伙、不!是千军万马!这小崽子行为诡异,心肠歹毒,一定打过仗,杀过许多人!
  轰、轰!
  落雪整块整块地掉,像巨石一般滚落下来。少年在即将雪崩的轰鸣声中岿然不动,他直到最后一刻还盯着猎物。
  嘘、嘘!先别哭,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佛像头颅遽然炸开,滚进山谷间,变得像崚嶒的乱石一样一文不值。
  我小的时候见过神,神推翻了人建立的朝廷,从人的手中接手了这片天下。天啊,乌泱泱的一片,好威风!他们……哦不,你们啊,你们这些做神的要钱,要赋税,还要女人,要壮丁!我那会儿就不明白,神么,怎么混得跟人一样没劲。
  轰!
  神像的巨身坍塌,磕头似的倒在雪中,要祂再也抬不起头来面对苍生。
  有个卖碳女,她为了给神宗弟子供炭火换吃食,起早贪黑,身子累得很瘦,但也因此变得很强壮。她信神,哎,你们不知道,她特尊敬你们,夜里出去的时候还在求你们庇佑。你们享用富贵炭火,只需要给点残羹剩饭就算显灵了。可你们没有保佑她,那天夜里她送去炭火,在你们暖脚泡澡的时候,是她自个儿拿着铁钳,杀了三头狼和两个男人才活下命来。女人拎得很清,这吃鸡屎的老天,派来的哪是神,分明是另一个朝廷!
  轰!
  树上的雪被全部震落,压在这些弟子身上,竟重于泰山。
  可女人只能忍,头天骂了神,第二天照样跪着磕头,喊吾主万岁。哈哈,是“万岁”诶,朝廷没了,万岁还在,你懂我意思吧。她其实寻死了很多次,但碍于生了个拖油瓶,让她没法儿去往极乐。
  轰!
  神龛碎裂,佛祖坠落,神像分尸。
  然后,然后她就被拖油瓶害死了。被你们的神兽踩断背,踏成了肉泥,但这个时候,神显灵了,保下了她一张脸!说神宗要创一门傀儡术,铁定能卖个好价钱。哎,我问你们,她为何不能像你们这样杀了那个拖油瓶。对么,就像你们骂的,小畜生。她这种人真难懂,就喜欢养小畜生,她还得了失心疯,日夜都说小畜生才是救她命的神。
  少年大笑着,泪流满面。他瞳孔里还映照着女人慈爱的笑脸。烛火前,她还在缝补小畜生的衣裳,小畜生呢,却只会成天哭。
  女人喜欢小畜生笑,也喜欢小畜生哭,小畜生怎样她都喜欢。她说:“别看阿月一天到晚都调皮捣蛋的,要不是我求着上天将阿月邀来,娘早就活不下去哩。”
  “阿月是娘的心肝,世道苦啊苦,有了阿月,娘才尝上甜哩。”
  疯女人。
  她把这一辈子都搭进去了,还说最爱小畜生。
  小畜生。
  她终于这样喊他。
  她说,小畜生,娘要把你送走,这下怎么不哭啦?是不是早就不想呆在娘的身边啦?
  别怕啊,上马,别回头,娘有三头六臂,杀了这群豺狼就来追你。
  疯女人。
  神有权、有兵,还有武器,你拿什么打?
  娘有铁钳哩。靠这个铁钳,我们活了两条命,寒来暑往,所向披靡哩!你忘啦?
  疯女人。
  雪球轰隆隆滚落,越滚越大,整个雪谷都在震颤。
  少年讲完故事,抹掉脸上的泪,他说,我呢,也杀过很多狼,一个人从狼堆里活下来。所以今日,你们想错了,我一个人来的。
  我一个人就够了。
  踏碎万佛的头颅,我一个人就够了!
  走、走、走!阿月!去找神!雨露三千界,你是众生之一,去找祂!
  我不信。
  疯女人!
  我不信神!
  少年大喊,我一个人就够了!
  他的声音如雷贯耳,响彻天地!能埋十个他的冷硬雪球在身后轰隆隆,他也不怕!
  受众生之爱者为神。
  不爱众生者为鬼。
  无可自渡者为人。
  你们算什么狗屁神?什么狗屁道理!畜生教人何为人,倒反天罡!你们凭什么教我!
  无可自渡者我偏强求,我偏自渡!天下伪神,谁能渡我?谁敢渡我!
  无数雪球撞击、崩裂、粉碎!
  雪谷之中轰鸣回响,激石震荡山与山之间天崩地坼,山石和草木竞相摧折,那滚落的碎裂的巨物分不清是石头还是神佛的头颅。
  不知过了多久,雪雾弥漫,雪谷之中只剩静悄悄、白茫茫的一片。
  一年又一年,新雪落下来,万籁寂静中,神佛的头颅和碎身被一丈、一丈地埋下去。
  而人从上面过。
  ——众弟子忆起当年的惨景,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满眼恓惶地瞧着上方,仿佛见到了地狱修罗。
  黑袍人放声大笑,那笑混进火和雨里,像是浩劫的前奏。
  屠佛手说:“好久不见,不知道诸位有没有想我。我想是没有,因为能想念我的都已经死了,你们甚至没怎么见过我。”
  一人道:“屠佛手,近日神宗同无为教已经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乃是我神宗内部的竞技,你又何故来掺一脚!”
  他说这么说,已经默认将神宗的地位放低了。
  屠佛手坐在亭子上,在雨中喂乌鸦,很有闲心似的:“正是听说宗门大比,我来看看热闹,不过你们怎么和我的人比起来了?还是那么喜欢做自取其辱的事。”
  “分明是你主动挑事!”
  “哦,对,谢谢提醒,我的确忘了。”屠佛手招招手,桑青便得了令似的走了过去,“今日我来替我的人讨公道,宛双,你在神宗内受尽委屈,今日说出来,本教主为你做主。”
  桑青在听到“宛双”二字的同时,变得温顺:“教主认得我?”
  “我认得你们每个人。”屠佛手说,“你看起来心情不错,怎么?你很想见到本教主么?”
  无为教教徒齐聚当下,桑青神色专注:“迫不及待。”
  屠佛手笑道:“失约徒。”
  他拍飞身侧的机械乌鸦,跃身而下。屠佛手进一步,宗门就退一步,他哈哈笑道:“不是要剿灭无为教么,我就是其中最大的毒瘤。听闻诸君与我结下了贸首之雠,我便马不停蹄赶过来送死了,你们怎么这么怕我?”
  “谁怕!新神护山,你一个凡人,还斗得过真神不成?!只是你桀贪骜诈,我们不得不防!”
  屠佛手走至空亭下,“啊”了声:“那你们先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教中弟子实在缺少历练。”
  他掀袍坐在亭中,拍了拍衣裳的雨水:“本教主言而有信,怎么都看着我?是很想与我过招么?”
  他好嚣张,完全不将天下神宗放在眼里。众人正怒火中烧,然而就在此时,长阶处爬上来一个杵拐杖的瘸子!
  那人脸皮尽毁,浑身缠着渗血的绷带。他步履艰辛,几乎是摔倒了大伙儿跟前。
  屠佛手从桌上捻起一颗葡萄,抬眼之时,瞧见了桑青走进来。桑青离开,钱悦立马上了竞台,将少了半条命的陈佩兰带回寿夫子身侧。
  屠佛手瞧见了,神色没什么变化。桑青挡住他的视线,和他隔桌而坐:“你骗我。”
  屠佛手说:“你背叛了我。”
  两个人鸡同鸭讲,没有了下文。沉寂了好一会儿,还是屠佛手开了口,他慢吞吞地剥葡萄:“我听其他兄弟说,你为了一个紧那罗门的少君,不仅从我教中叛逃去,其间还为讨好那少君,准备泄露我教中机密,你就这么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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