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桑青道:“今夜不行,最快得明早再走。”
  “那么久?”齐芜菁略有所思。
  在他思索其间,桑青已经抱着人飞快回到客舍。
  一路上,齐芜菁耳旁嗡嗡作响,他的魂魄好似被撞在不合尺寸的容器里,在颠簸中左冲右撞。
  他和桑青面对面坐在床上,目光中都是光圈。齐芜菁意识仍旧清醒,五感却难以控制,忽然,他感受到有人捏起他的下巴,齐芜菁混沌着眼神,被迫于桑青对视。
  桑青问:“少君真是不要命的一把好手。”
  齐芜菁没心情和他玩笑,直接交代了:“使用锁魂链需要用到驱动之人的魂魄,一时不小心,用了很多条。”
  言毕,桑青忽地将手指点在少君额前,先是一阵冰凉,旋即是一阵蔓延开的灼热,齐芜菁在脑海里猝然看见一双正紧盯着他的眼睛!
  是桑青的眼。
  齐芜菁猛然推开桑青,后知后觉地问:“固魂需要窥探我么?”
  桑青握住他的手:“固魂之法,少君读那么多书难道不知?我若为你固魂,是定能瞧见你的魂魄的,同样的,你也能瞧见我的,一来一往,怎么就算窥探了呢?”
  齐芜菁皱起眉:“不要了,时间紧急,还有正事。”
  “不必急这么一会儿。”桑青说,“现在出发,也还有两日半的路程。少君自行调理,少则半月,若这途中遇到什么邪祟,少君魂不附体,可不适合战斗,岂非更要耽误行程?”
  “我不需要,我的身体我最清楚。”齐芜菁扯过他的链子,温声道,“窥探我令你很愉悦么?不如一并说出来,还想做什么,我都满足你好不好?”
  桑青不急不慢:“少君那么害怕我瞧见你的魂魄么?”
  “是啊。”齐芜菁应对自如,“你要看的东西最腐烂,不如好好盯着这张皮囊,他满足你不就好了?”
  齐芜菁语气中浑不在意,将“他”和自己剥离开来,那点暗示里掺杂着薄情,仿佛除开这身皮囊,他和桑青就是两个互不相干的人。
  桑青静静地瞧了他片刻,没说话。而后倏地笑了,竟觉得有些荒谬:“你是这样想?”
  齐芜菁并不动容,他道:“床笫之欢如流水,过了就过了,色字头上一把刀,刃的就是你我这种货色。”
  “负心薄情的人只有少君一个。”桑青莞尔,“说这话的意思是要提醒我什么呢?”
  齐芜菁道淡然笑道:“提醒宛双君,当心掉脑袋。”
  他松开咒链,整理衣衫,就像在重新整理二人之间的关系。桑青道:“少君心里敞亮,只想着安危,不像我,想了很多。你难道——”
  “不想知道。”齐芜菁谈笑似的将人推开,“一条链子绑起来的关系,往深了讲就没意思了。”
  “自然,链子在少君手上,你可以随时撒手。”桑青忍不住扯了扯套在自己脖子上的项圈,“我也并没有要从此就离开。”
  “你明白就——”齐芜菁忽而愣住,“你放才说什么?”
  桑青道:“少君以为这条链子易断,那不妨试试。”
  “试试什么?”少君顿感不妙
  “试试究竟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薄情。”顷刻间,齐芜菁双手被咒链反套住。不知是谁在拉扯谁,在遽然缩短的间隙里,齐芜菁竖起浑身的刺:“你要看?好啊,看啊,我才不在乎!”
  桑青没有用手指,而是与他额头相抵。
  “你最好不要后悔!”齐芜菁身口不一,他狠笑着,“我一定会好好、好好欣赏你的表情。”
  那双眼闯进来。
  桑青像头刚睡醒的狮子,带着点懒意,盯着跟前的猎物。
  齐芜菁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下,他脱离了陈佩兰的皮囊,正挑着点笑和狮子对视。
  那目光带着玩味和挑衅。
  仿佛在说:看清了么?我是谁。
  第30章
  片刻后,齐芜菁神魂归位,桑青和他分开,正看见少君意兴阑珊地打量。
  桑青道:“我脸上有东西?”
  他这话让齐芜菁挂不住笑,少君神色几变,从看好戏变成了将信将疑:“我是谁?”
  “紧那罗门的佩兰君。”桑青语气佻达,“这话倒有趣,少君觉得自己是谁。”
  “我在问你,怎么倒反过来问我。”齐芜菁疑神疑鬼,心道:难道他没有瞧出来,这里面装的不是陈佩兰的魂魄?
  少君遮掩般来到桌前喝水:“那六指婆说的话真假难辨,各宗门的入门考核向来是公开的,更何况是观南宗这样的大门派,真发生这样的事,早被各门派围剿查办了。”
  齐芜菁收拾好包袱:“婴灵未知,六指婆的房子里兴许还养着鬼。她在找婴塔做婴魂的容器,暂时不会伤害活人,只不过屈大的状况,还得找屈三确认一下。”
  二人回到刀铺,和小曲面对面,要她把当时的梦境再讲一遍。
  小曲儿见他神色凝重,不敢添油加醋,托盘告之:“事情是这样的,当日大哥和他的同僚约好在鹿野林和柳太公碰面,谁知林中忽然窜出来一个食尸人,对他二人发起攻击。大哥被咬断脖子,从山林滚到了河边,但在弥留之际,大哥忽然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那人戴着半脸鬼面,拿着一把长刀,对大哥说:‘这很稀奇,如今世间已经无人拜我了,既然你求了我,我便为你指条生路。’
  “大哥原本就见祂眼熟,此刻幡然醒悟,确认祂是三千界。三千界指着跟前的这条河,让大哥从这跳进去,不久后,便能回家来找我们。’于是大哥便照做了。三千界临走前,还对大哥说,下次不要将祂的木雕神像做那么丑,当心求到其他东西。我原以为这只是那恶神的把戏,祂臭名昭著,嗜血滥杀,怎么可能会帮……可是大哥真的回来了!”
  众人看向床头,屈大此刻正躺在床上,他魂魄受缚,暂时没有其它东西来抢身体。
  原来求祂就能见到祂么……齐芜菁收回目光,稳住心神:“那些木雕可还在?”
  屈二道:“家里还有很多。大哥时常去各地走生意,会雕很多神像。但他常说,求人不办事比求人办事更容易,因此他不雕南明王,不求大腹行等神祇的保佑,反而喜欢雕那些邪神邪佛,去求他们不要作祟。”
  小曲儿又道:“仙君要木雕像的话,我可以回去拿。”
  齐芜菁道:“不必了,我们今夜还要赶路。”
  小曲儿有些惶悚:“今夜就要走么?可六指神婆饲鬼,大哥在这——”
  “你别忘了你大哥将谁求来了。”齐芜菁轻讽道,“这条生路是祂允下的,若不能保你大哥活着,我看这‘恶神’祂也不必当了,有名无实的废物。”
  鸦浊和白虎忽然齐齐向右看齐,桑青挑高了眉,还带着笑。
  屈家俩兄妹哪想到他敢这样评判三千界,一时惊骇失色,不敢继续谈论。
  *
  齐芜菁在村里买了两匹马,趁着夜色上了路,在第三日曙色前赶到了南舆,远远便瞧见一跳蜿蜒刺目的熔岩火河。
  四独河对面,是一座高墙围起来的城池,城墙上插了许多幡旗,在热浪中扭曲。
  齐芜菁脱了外裳,露出一身银丝绣的云浪纹雪青绸缎长袍,显得矜贵典雅。
  少君道:“好热。”
  这里热风滚滚,风沙眯眼,两人吹了满身的沙,跳下马之后在原地抖了半天筛子。
  桑青也脱了大氅,不知怎么竟发出一阵叮铃哐啷的声响,引得少君侧目。
  齐芜菁瞧了他半晌没说话,而后费解道:“我说那日结账之时怎么那么贵,敢情你全给自己买饰品去了。你有病啊?干吗把自己一身挂得花花绿绿的?!”
  桑青着一身鸦青色的山河纹窄袖修身袍,双肩配有银制流苏肩饰,胸前挂着繁奢璎珞,由金、银、玛瑙、琉璃、阵磲、玫瑰七宝做成,其下垫着祖母绿的琉璃佛珠……还有腰饰、挂饰……
  齐芜菁:“……”
  倒也不能说不好看,色彩搭配妥帖,奢简得当,只是有些太夸张,像只花孔雀。
  桑青不以为然,仿佛经常这样打扮似的:“既然来观南宗做客,可不能让少君丢了面子。”
  齐芜菁不忍直视:“……丢得也差不多了。我已经联系了清灵君,过会儿就有同僚出来接应,这条河……”
  四独河中的火浪湍急,拍打在高耸的河壁上,溅起的熔岩将两侧的石壁烧成了黑炭。齐芜菁忽然鬼使神差地走到河边,朝下望去。
  高高的河岸旁设有结界,防止行路之人失足掉落。
  齐芜菁说:“我听说,四独河只烧身负罪业之人……”他探出头,神色困惑,莫名感觉这火河之下,似乎有双眼睛在看着他,“本人魂魄污秽不堪,想必能做火河中的饵料。”
  桑青行至少君身后,道:“现在投河可不是个好时机。”
  齐芜菁被火风吹得双颊发红,他道:“紧那罗门为无生果麾下的教派,南明王在下面,未必敢收我。”少君皱起眉,“奇怪,这下方有活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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