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其实,我纵容钦儿学剑,一直都有我自己的私心,我年轻时落下病根,再也用不了剑,所以把剑心放在了钦儿那。”
  “我不是个好娘亲,不是个好养母,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们。”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宫忱眼看着段夫人身上那一丁点干净的魂魄都逐渐被黑暗蚕食,然后她的脸像摔碎的镜子一样裂开,有什么从里面笑着露出丑陋的面容。
  她自己却没意识到,恶鬼已经占据了她的脸,只是说着说着,余光突然瞥到了一面铜镜,镜中的恶鬼左手里拿着心脏,正在大快朵颐,然后她沉默了,颤抖地用右手擦去了嘴角的血。
  那个面孔时而是她,时而是恶鬼,让她有些受不了地捂住了脸,湿润的眼睛在沾满血的指缝里死死睁大。
  “忱儿,够了,别再等了。”
  “我不想死的时候,让钦儿看见他的娘亲是这副模样。”
  “那样的话,他这辈子还能走出恶鬼的阴影吗?”
  房间内一片死寂。
  直到有人敲响了大门。
  那声音开始时带着一丝喜悦,迫不及待地想分享给房间里的人:“阿娘,你在吗,是我。”
  “我有宫忱的消息了,听说他去了岚城,我一会就出发过去,明天就把他带回来让你揍一顿,你说好不好,阿娘?”
  “为什么锁门啊?”
  “阿娘?”
  “……有血味……”
  那声音突然一颤,紧接着,砰的一声,大门被人踹开。
  “娘——”
  回应他的是宫忱一片死寂的眼眸,而他的手中握着一柄长剑,从剑尖到剑柄,贯穿了段夫人的胸膛。
  段钦像是突然变成了一个瞎子。
  他好像没看见宫忱手里握着什么,也没看见段夫人低垂的头颅。
  他茫然地望着他,几秒后——
  “哥?”
  就这么一个字,宫忱扛不住了。
  他撑了那么久,云青碑裂开被诬陷时,亲手斩下属下的头颅时,柯岁告诉他成了罪人时,他都只花了一小会的时间,就逼着自己不去在意了。
  但现在,他到极限了。
  真的,他快崩溃了。
  。
  那种崩溃就像有人用双手搬动一块重石,对着他的脑袋泄愤般地砸下去,将所有的感觉、思绪砸成一团浆糊。
  明明很疼,身体却不能动弹,无法反抗,无法尖叫,无法求救。
  只是稍微体会一点,段钦就受不了了。后面的事情,他不用看宫忱的记忆也知道得很清楚。
  ——宫忱就看了段钦那一眼,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就破窗逃走了。
  好像再多在那里停留一秒,他就会像段夫人一样变成一具软绵绵的尸体。
  段钦花了很久才接受他娘被他哥杀死了的事实,这个事实迫使他去恨他,迫使他在宫忱被密不透风的谣言逼得无处可去的时候,依然站在了造谣者的一方。
  只有这样,段钦才能好受些,才能从那个房间的阴影里走出去。
  那之后再见面,他对宫忱说:“你一定会死在我手上。”
  可是——
  可是,宫忱又花了多久才缓过来呢?
  宫忱他……好不容易对段夫人敞开心扉,却不得不亲手杀死她。
  他花了多久,才缓过来的?
  段钦不知道,也不敢知道,他躺在无间地狱里崩溃地痛哭了出来。
  “啊…………”
  那层护着他的记忆白光愈来愈淡,与此同时,白光里宫忱还给他的福泽涌入了他的体内,带着一股磅礴的力量。
  于是阻滞的境界松动,如同干涸的井突然涌出了清泉,托举着他一点点往上。
  渐渐地,白光隐去。
  那些原本只敢在远处窥伺着段钦的黑影又开始蠢蠢欲动,朝段钦一步步爬来。
  段钦漆黑的眼睛看着它们,任由这群丑陋而又阴暗的东西来到自己身边,一个接着一个钻进自己的身体里,眼底却再无一丝恐惧。
  「柯元真,无论你想把我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如你所愿的。」
  「因为……」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时辰,也可能是一天,或者一个月,段钦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浑身上下散发着黑气,瞳孔时而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灰色——就像他曾在柯岁眼睛里看见的那种灰。
  他一瘸一拐,走到几乎垂直的崖底,从深渊里,一点一点地往上爬。
  也许那时的宫忱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被人诬陷,为什么那些可怕的事情会一个接一个地、不停地找上他。
  但段钦看得明明白白。
  ——柯元真。
  云青碑裂开时,他在,遭到岚城背信弃义时,他在,去见段夫人时,他也在。
  这个人在暗地里,将宫忱一步步逼到了那时的绝境。
  柯、元、真。
  段钦在嘴里咀嚼着这三个字,一十遍,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终于,他爬出了无间深渊,咬得牙齿上都是鲜血。
  就这样,他念了无数遍名字的人出现在了深渊上面,目光微颤地朝他递过来一只手,仿佛一直在这里等待他似的。
  “如我所愿,你做到了。”
  “可惜,时间已经过去了不止三日,宫忱没有过来赴约——我猜,他这次是真的死了。”
  白王轻轻道:“段清明,从今以后,你就和我相依为命吧。”
  段钦的身体僵了一瞬,然后面无表情地将血肉模糊、骨头都露了出来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好。”
  他缓慢地抬起头,披头散发,掩住了眼中歇斯底里的怒和痛。
  「我不会如你所愿。」
  「因为,我要你给我哥偿命。」
  第77章
  去星山下了二十一年的雪停了。
  没有任何征兆。
  多亏于此, 宫忱醒来时,并不需要费劲把自己从冰雪里刨出来,虽然他也没什么劲了。光是站起来的动作, 身体传来的疼痛就让他恨不得立刻躺回去。
  可是不可以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躺了很久, 而人间,还有人在苦苦地等他, 他必须回去。
  茫茫雪山底, 他踽踽独行,试图找到一条不那么陡峭的上山的路,不知过了多久,在一棵矮矮歪歪的树下顿足。
  树枝尖儿上,有一抹黄, 很淡,淡到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又那么小, 小到要是换其他任何人路过它,根本不会看它一眼。
  可宫忱不知怎的就发现了它。
  是一朵四瓣的柿子花。
  宫忱最开始的家里,每年春夏都能看到一庭院的这种花, 夜里睡觉开着窗,连梦里都是甜的。
  “真的, 有柿子树啊。……”
  宫忱有点儿恍惚地看着它,眼里浮光点点,驻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俯下身, 想闻一闻那味道是不是和从前一样。
  可还没等他凑近,那朵小柿子花忽然被风一卷,飘离了树枝。
  宫忱这才意识到那朵花不是从这棵树上长出来的, 而是从别的什么地方飘过来,恰巧被树枝挂住罢了。
  他不自觉地追着花走了好几步,边走边艰难抬起软绵绵的胳膊,想接住它,为此还被脚下的尸块绊倒,伸长了双手重重跌在地上,但是还好——
  花没弄脏。
  他顾不上疼,捧着掌心里的小花,如愿靠近鼻尖,深深地嗅了嗅。
  不一会,脸颊上露出僵硬的笑。
  和原来一样,是甜的。
  他正弯起膝盖,半跪着要起身,身后忽然又刮来一阵风,凌乱的发丝扬起,遮住了视线,他却没管,只顾着合上手掌。
  少顷,风小了些,长发又妥帖地垂在肩上,他才睁开眼,却蓦然缩了瞳孔——
  眼前,大片大片的柿子花洋洋洒洒,从身后源源不断地飘来,几乎遮天蔽日。
  有的拂过他耳畔,有的落在他肩头,已经不用细嗅,就能闻到阵阵清香。
  宫忱怔了两秒,意识到什么,缓缓回了头,只见原本空旷的雪地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整片绿意盎然的柿子树,无数淡黄小花点缀其间。
  放眼望去,足足有二十一棵,一颗比一颗繁茂。而掩映在这二十一棵柿子树后的,是一座通体漆黑的宫殿。
  殿上的牌匾歪歪扭扭地写着:
  墨临宫。
  和去星山悄然停歇的雪一样,这座宫殿,也是来得无声无息。
  墨临。
  看到这两个字,宫忱的呼吸一窒。
  除鬼榜册有载,上一任鬼界之主的名讳,即为墨临。
  。
  簌簌,簌簌,簌簌。
  一道伛偻的身影正用扫帚扫着殿前的雪,看似行动缓慢,却在一个呼吸间,一路扫到了宫忱面前。
  宫忱连跑的时间都没有,就被迫对上了一张皮肤如树皮般深深皱起的脸。
  宫忱无法从他身上感知到任何力量,无论是灵气还是阴气,但从方才此人瞬间移动到自己眼前来看,实力必然很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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