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你回去干什么?”柯岁却只是更为用力地抓住他,语气发了狠,“别说你现在身体受损,就算你一点事儿都没有,回去也只会被岚城人连皮带骨头地吃了的。”
  “那是……什么意思?”宫忱微怔。
  “字面意思,”柯岁甩开他,冷哼一声,“你现在是他们眼里的罪人。”
  “罪、人,明白吗?”
  “有蠢货眼神不好使,说看见是你破坏结界打开城门,放鬼进来的。呵,他们真以为就凭一个破护城结界和一扇烂大门就能挡得住上万只鬼?而那窝囊城主根本不敢站出来说出真相。”
  “至于秦玉,”他又重重地哼了一声,“他要是在愤怒的人们面前说出真相,岂不是把刀刃对准了自己的亲叔叔,呵,他还能为了你大义灭亲不成?”
  “得亏是我及时过来把你带走了,不然你以为自己还有命见我——诶,你别吐血了,我带的药都快不够你止血的了!”
  柯岁又气又心疼,轻拍着不停闷咳吐血的宫忱肩膀,道:“我听说当时邺城城主是不打算借人给岚城的,结果你自己不管不顾就跑过去了,你图什么呢,唉。”
  宫忱没吭声,只怔怔地发了会呆,然后似乎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好,我听你的,不回去了。”
  他边说着,眼泪无声从眼眶中滚落,一滴,两滴——但也只有两滴。
  柯岁瞪着他,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你放心,我哭不是为了他们,”宫忱抹了抹眼泪,小声说,“我只是觉得,很对不起我的爹娘。”
  “…………”
  “我们现在去哪?”
  “段家。”柯岁道,“先把你送到段家养伤,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办。”
  “谢谢你,元真。”宫忱道,“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真的…………”
  “打住,”柯岁拧了拧眉,烦心道,“你我之间,谈什么谢。若是你真的想报答我,不如以后也救我一命。”
  “那是自然,你若有难,我必相救,”宫忱想了想,道,“不过,像你这么好的人,这一生只会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哦。”
  柯岁很无语,便翻了个白眼,过了几秒,又低头,重重啧了一声。
  “那说好了,若有朝一日我的命落在你手上,你可不能让我死。”
  “必然如此。”宫忱扯了扯嘴角。
  。
  邺城的情况比岚城好太多了,不仅来犯的鬼少,而且防守的准备也更充足。
  马车来到大街上,除了比以往冷清些,时而有几只游荡的鬼魂,几乎和往常没有区别。
  宫忱快两个月没来段府了,大部分时间他住在营帐里,有时会回自己在外面买的宅邸,极偶尔的时候,才会来段家吃一顿饭。
  今日段府外没有守卫,门外挂了白绫,门窗紧闭,有被人砸过的迹象,敲门也没有人响应,全府上下弥漫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氛围。
  宫忱是翻墙进去的,吓着了一个端着药步履匆匆的侍女。
  “天呐,忱、忱少爷?”她认出了宫忱,然后一脸紧张地看了看四周,立马把宫忱拉到一颗大柳树后面,“吓死我了,还好是被我看见了。”
  “荷花姐姐,”宫忱叫她,嘴唇有些颤抖,“府上可是……死了什么人?”
  “你看到门口的白绫了?”荷花叹了口气,面色沉重,“少夫人昨日去世了。”
  “夫人”那两个字刺激着宫忱的头脑,他缓了好一会,才分辨出她说的是少夫人,不是段夫人。
  “少夫人是……段瑄的妻子?”
  宫忱怔然,并没有因此而松了口气,印象中他见过她几面,那姑娘年纪不大,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很清澈,怕生,每次来东苑吃饭,总是躲在段瑄后面。
  有一回段瑄生病,宫忱去西苑看望,撞见脸色苍白的段瑄背着他的妻子摘梨花,她把梨花戴在段瑄的耳边,咯咯地笑着。
  那时段瑄似乎沉浸在某种饱满而热烈情绪中,甚至忘了与宫忱间不冷不热的关系,扬着嘴角叫了他一声:“忱哥?你怎么来了?”
  应该是很恩爱的两人吧。宫忱那时颇为欣慰地想。
  没成想如今……
  荷花叹了口气,眼神中带着一丝悲伤,道:“这两日,城内进了许多恶鬼,时不时就有人毫无缘由地被鬼上身,行非人之事。”
  “少夫人就是被这样的人害死了,她死后,瑄少爷一整日都待在房内,今早有人上门闹事,瑄少爷才出来,挂了条白绫在门前,说谁再吵闹就用这条白绫把谁勒死,这才把人都吓走了。”
  宫忱很敏锐,低声问道:“为何有人闹事?还有,刚才你见到我时,又为何要将我藏起来?”
  “………忱少爷,有人说是你勾结鬼界,破坏了云青碑,想来找你要个说法,钦少爷气不过,出门找他们理论了,”荷花咬了咬唇,“虽然我相信你不是这种人,可府上不全是相信你的人,你留在这里,太危险了,还是走吧。”
  有人说,又是有人说。
  宫忱已经被一茬接着一茬的事情弄得神情恍惚,此刻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觉得好荒唐,为什么仅仅是有人说,他就变成了一个罪人。
  他不能去岚城,也不能来段家。
  那他还能去哪儿呢?
  宫忱茫然地看着她:“好吧……那我一会就走……嗯,一会就走……对了,段夫人她……可否平安归家?”
  这话又一下问到了点上,荷花双眼一红,哑了声音:“她人是回来了,可路上生了病,我就是准备给她送药去的。”
  宫忱沉默了会,道:“我去给她送吧,我见完她就走。”
  “可是……”荷花见他神色恍惚,不忍再刺激他,咬了咬牙,道,“那你千万要小心,不要被人发现了。”
  “好,谢谢。”
  。
  内室里有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大门被人从门内反锁了,宫忱是从窗户跳进来的,身子僵硬地看着床榻前的黑衣尸体——是段夫人的侍女,朱颜。
  她死前双目圆睁,神情惊愕,似乎看到了什么极为不可思议的东西,胸口处有一个大洞,汩汩流着血。
  宫忱手指微颤地替她合了眼,翻遍整个房间,才找到了躲在衣柜里的段夫人。
  这个平日里温婉贤淑的女人,此时此刻,正发丝凌乱,不停地咬着自己的右手手指,咬的自己鲜血淋漓,似乎达到了崩溃的边缘。
  “忱儿……”
  “忱儿!”
  看到他,段夫人如同看到了救星,登时恸哭道:“朱颜死了。”
  “老天爷,她死了!”
  “…………我知道,”宫忱艰难地动了动唇,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抛下一切,不管不顾地逃离这里。
  可浑身上下所有器官都如同被钉住,双腿一动不动,目光一眨不眨,失神地落在段夫人的左手上——
  那上面,是一颗活生生的心脏。
  “是你杀了她。”宫忱说。
  眼神毒辣如他,已经看出,这个“段夫人”的躯壳里,只剩下一丁点儿本来的魂魄,而其余的所有,已经被漆黑的一团占据了。
  没救了。
  还是这三个字。
  只是他这次没办法像在云青碑界那时一样,干脆利落的一刀将这个头颅斩下。
  他明明,还有很多话没跟她说。
  “是啊……是我杀了她……我以为我能控制住自己,但我没有……”
  段夫人眼里流下漆黑脏污的泪水,愣愣地看着他,“我杀了我这辈子最好的姐妹……她到死都没有反抗。”
  “忱儿,你帮我给她报仇好不好?”
  “你杀了我,好不好?”
  宫忱仍旧一动不动,像一座冰雕。
  “你说话啊,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段夫人脸上黑色的泪水和红色的血水交织,显得既可怖,又可怜。
  “我当年对你那么坏,我真的是个很差劲的养母,对不对?”
  真的很坏吗?
  其实也不。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她一直对宫忱很好,天冷了送衣,出远门送鞋,生病了送药。
  可宫忱是个很谨慎的人,他被她骗过一次后,就不太愿意相信她了。
  但那时段夫人在那么多人面前维护他,又让宫忱十分动容,他又觉得是自己一直以来对段夫人太苛刻了,所以想在离开段府之前再见见她,跟她解开当年的心结。
  那之后,他或许能够心甘情愿地叫她一声……
  “你不坏,”他拼命地压抑着情绪,很低很低地说,“你一点儿都不坏。”
  “对不起,沈娘。”
  段夫人瞳孔一震,渐渐地,失去了光泽,似乎是回想起了一段遥远的往事,发出一声难听的哽咽。
  “只有你记得,我叫沈湘。”
  “你刚来段府半年的时候,赶上我的生辰,别人送我金银珠宝、针织画卷,只有你送了我一柄剑,递过来的时候手上全是冻疮,朱颜说,腊月寒冬,你去给别人洗了三个月的碗,用攒下来的钱买了这柄剑………你只来了半年,就知道我心底最喜欢什么,又拼了命去给我你能给的最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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