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崔彦放的这个台阶,不仅没让惩恶台众长老轻松下去,反而狠狠绊了一脚,不上不下的,很是焦头烂额。
还能如何呢?其实段钦说的也没错,大家都忌讳亲手杀死段家人,让段家人自己来动手,本就再好不过。
“再者,”崔彦道,“谁知道宫忱那种家伙有没有藏了逃跑的法子,若是从我们手上跑掉,惩恶台的名声就要坏了。但若是从段钦手上跑了,那就是他们兄弟情尚未断绝——是段钦,放跑了宫忱。”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换句话说,有段钦在,宫忱就跑不了,也不敢跑,段公子如此大义灭亲,我们何不礼让于他?”
要不怎么说崔彦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长老呢。几句话便让其余长老们纷纷动摇,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终于,行刑日到了。
暗不透光的房间里,段钦一遍又一遍地用沾满透明药液的黑布擦拭着剑刃,让药液浸透剑刃上每一道细小的纹路。
他闭上眼,想象宫忱就站在他的面前,像这段时间排练过无数遍那样,举起剑,毫不犹豫刺入宫忱的左侧胸膛。
噗呲。
他曾经给宫忱缠过很多次纱布,他清楚这个人的心脏在哪,要如何精准地刺中它,又要如何恰好地避开它。
他练了很久,哪怕十次中有九次都避开了也不满意,直到万无一失。
咚,咚。
他仿佛听见心脏边缘紧挨着剑刃传来的有力的跳动声,然后剑刃上的药液逐渐往那渗透,再渗透。
咚。
心跳声逐渐微弱,再微弱。
最后,就好像真的死了一样。
但那样还不够,他必须表现得像一个疯癫、残忍,一心想要泄愤的刽子手,往宫忱的胸膛里再捅上数刀。
这数刀,一刀都不能中。
他必须万无一失,才能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救下宫忱。
为什么非要救下这个人不可?
段钦问自己。
是因为,你不相信是这个人杀了你的娘亲吗?
是不相信呢,还是不想相信呢?
亦或是,哪怕信了,哪怕,真的是宫忱杀了你的娘亲,你也……
不想报仇呢?
那你对得起你的娘亲吗?段清明!你这个懦夫!
“不是……不是的。”
段钦睁开眼,双手捂住耳朵,剑掉在了地上,发出好像有什么碎掉了一样的声音。
“娘亲,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
直到看到宫忱满身是血,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地躺在血泊里时,段钦脑中所有的痛苦、憎恶、迷惘,像是被谁忽然狠狠攥住了。
那一瞬间的空白,让他产生了恐惧。
惩恶台上,他一步一步跟在宫忱后面,手指在颤,手中的剑却纹丝不动。
要是,刺歪了怎么办?
终于,等到宫忱不动了,停在原地,段钦缓缓踩在宫忱的肩膀上。
要是,真的失手杀了宫忱怎么办?
他已经没有娘了……
他不能再……
不知察觉到了什么,段钦的瞳孔蓦然一缩,连退两步,这回手颤得厉害,竟然连剑都拿不住了。
哐当。
“罪人宫忱的命灯灭了——”
“人死啦。”
“…………”
死了?
服毒自杀?
哈,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段钦惊惧中,似乎觉得那剑上的药液也渗进了自己的胸膛。
心跳仿佛要停止了。
被人抓来凌虐两天两夜时你不想死,被人抽十一根骨时你不想死,偏偏在这个时候……
就不能再多坚持一会吗?
你宫忱罪恶滔天,死不足惜,人皆可辱,我辱不得?
那就——
段钦清俊苍白的面孔浮现一丝扭曲疯狂之色,他召回地上的剑,欲要捅宫忱几剑。
那就诅咒我!
看清楚你的血沾在了谁的身上!看清楚是谁恨你!是谁害你!来啊,你死后来找我啊!
我不怕你,你尽管来找我!
你来找我,来报复我,来向我索命。
怎么样都好,你来啊……
起来啊……
台下飞快地窜出一道白色身影。
是柯岁。
段钦动作忽然僵住——假死的药液,就是他向柯岁要来的。
虽然他没明说,但他以为柯岁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可为什么——
“柯岁,毒药是不是你给他的?”
“是或不是,他都是要死的,”柯岁疑惑道,“有什么分别?”
为什么装作不知道?
为什么要让宫忱服毒而死?!
“让他活,”段钦瞬间红了眼,以剑指他,“我要亲手杀了他。”
“我是剑医,不是神仙。”
柯岁盯着段钦颤抖不已的剑刃,扬了扬下巴,嘴角扯开一个嘲讽的弧度:“人死不能复生,段公子……”
“节哀咯。”
那个时候,不知是不是段钦昏花了眼,眼前站着的人好像是柯岁,却更像一只披着柯岁的皮,皮囊下是一只从容欣赏着自己丑态的……恶鬼。
——
后来才知道,柯岁早就想到了更好的法子让宫忱假死脱身。
他和宫忱那么要好,怎么可能真的下毒害他呢?也许,那只恶鬼只是我臆想出来的。
段钦这么想着,强行抹平了那日留在心里的疙瘩。
可是当他从燧光阁门口跑去拦下柯岁的马车,那时端坐在车内,歪着头看着自己的男人,似乎和柯岁不太一样。
“有什么事吗?”那个男人居高临下地问。
段钦觉得自己又见到那只恶鬼了。
——
燧光阁。
段钦从噩梦中惊醒,醒来后满头大汗,心悸不已。
清晨,微微天光从窗外洒落,角落里,一只小脸惨白的小鬼双目无神地望着窗外。
段钦强压下喉咙里的尖叫,深吸了一口气:“青瑕,你在那干嘛?”
“对不起,段公子,”青瑕很勉强地冲他笑了一下,“睡得好吗?”
“你怎么了?”段钦皱眉。
“我……”青瑕眸光低垂,“我昨晚忽然联系不上宫先生了。”
段钦瞳孔骤缩,立马穿好衣服下床,抓起剑和宫忱分别前留给自己的玉佩就推门而出。
吱呀——
这一声,引得庭院里大多数人都将目光转了过来。
“他们怎么起这么早,”应婉也似乎一宿未眠,从玉佩里传出的声音带着几分倦意,“不是还有一个时辰才比试吗?”
因为段瑄也住在附近,这一晚上应春来都因为另一只眼睛的存在而难受,应婉陪她说了一晚上的话。
“出事了。”
人群中,唯有闻人絮冲段钦招了招手,然后走过来,面色有些严肃。
“什么事?宫忱被抓了?”段钦额角冷汗未干,压低声音问。
“是有人被抓,但不是宫大哥,”闻人絮叹了口气,“是徐赐安。昨晚云青碑有异动,守卫进去的时候,看到他一个人在那,而当天唯一进去的人只有‘奚何’。”
“可真正的奚何昨日午时就和我们一样来燧光阁了,仅剩的解释是——徐赐安化作奚何的模样接近云青碑。”
段钦:“这怎么可能?”
“是不可能,”闻人絮无奈道,“那可是徐赐安啊,但凡他随便说点什么,至少解释一句为什么出现在那里,大家都会信的,但问题是,他什么也没说,这就难免让有心之人借题发挥了。”
“不是,”段钦脸色不太好看,“我是想问,他为什么是一个人,宫忱应该和他待在一块才对。”
“他们两个……”闻人絮略有些诧异,然后不知想到什么,声音一沉,“我知道了,云青碑的结界最初是宫大哥带人打造的,他自然有出入的法子,如果宫大哥当时跟他在一起,就能解释为什么徐赐安能够进去,也就是说,假扮奚何进去的另有其人。”
“那么,昨晚云青碑异动时,里面至少有三个人,或许是发生了某种变故,宫大哥和另一个人都消失了……”
“你为什么要一直叫他宫大哥?”段钦冷不防问。
“啊,”闻人絮愣了一下,道,“他年长于我,对我有恩,我敬重他不是很正常吗?话说这个现在重要吗?”
“我有说重要吗?”
“好吧,”闻人絮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你看起来很担心宫大哥。”
“我没有担心,”段钦收了脸上的表情,冷冷道,“担心他,不如担心今天的比试。”
“我担心宫先生,”青瑕悄悄从玉佩里钻出脑袋,眼泪汪汪地说,“他肯定出事了,不然怎么会留徐公子一个人。”
“你错了,若他真出了什么大事,姓徐的就不会有闲心去趟牢房了。”段钦轻嘲一声,“而且,你担心他?你的担心有用吗?他心里全是那姓徐的,什么时候需要过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