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这岸却寂寥,风大得可以将小孩吹跑。
  “宫忱,”徐赐安牵着宫忱,防风咒在两人身上展开,声音出不去,就在小小的罩子里,显得很温暖,“你放过花灯吗?”
  “我吗?”宫忱边走边想,“小的时候放过一次,但那次印象很不好。”
  徐赐安问:“为什么?”
  “因为我放的花灯总是漂不远。”
  “你不是才放一次吗?”
  “那次我放了十个,”宫忱想起这事,停下脚步,单手趴在河边石栏上,忍不住笑了一下,“好像是鬼节,河里好多水鬼,它们喜欢把人的花灯打翻,我放的十个花灯全都翻了。”
  别人放一个两个就走了,偏他不服气,觉得自己能行,一个接一个,结果十个都不行,攒了好久的钱全搭进去了。
  徐赐安好像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唇角微勾:“然后呢?气哭没?”
  “哪能啊,”宫忱一本正经道,“我从小就不爱哭,就是有点生气,估计是怕我那石头砸它们,有一只水鬼爷爷竟然过来跟我道歉了。”
  是看小孩快哭了过来哄吧。
  徐赐安想。
  宫忱继续说:“那个爷爷告诉我,水鬼呢,是永远出不了水面的,所以如果它们想看家人的祈福,就一定要打翻了花灯才能看到。”
  “鬼之所以存在于世间,正是凭着一股执念。”
  “它们要是一直没有找到家人给自己放的花灯,就会一直找,一直找。”
  “如果花灯平安地抵达了很远的地方,”宫忱看着远方的人们,“也就意味着,沿途的河底,或许没有鬼,也或许,是一次次地失望,已经没有勇气再伸手打翻花灯的家人。”
  “祈福的人们不知道这一点,还以为花灯漂得越远越好。”
  “但其实,那只不过是因为,在这个世上,爱你的鬼已经再也收不到你的思念了。”
  “——抱歉,师兄。”
  “你带我来看灯,”宫忱回过头,歉然道,“我说这些有点扫兴吧。”
  “不会。”徐赐安原先安静地在他侧后方听他讲,如今上前一步,站在他旁边道,也有可能它们不是失望,只是不忍心。”
  正是因为活着的人想让花灯漂得远些,死去的人才不忍心将它打翻。
  “即使看不到,也没关系吗?”宫忱歪头问。
  “如果是我的话,就没关系。”徐赐安说。
  宫忱沉吟片刻,支着下巴笑了起来,“师兄说得也对,我那时候想事情太片面了,再换个角度看,花灯没翻,也可能是鬼放下了执念,投胎去了呢。”
  “不是说它们不在了,我们的思念就没有意义了,对吧?”
  徐赐安点了点头。
  宫忱一拍石栏:“好,我决定了,下次有机会我要再放一次花灯。”
  “为什么是下次?”徐赐安问。
  “今天风很大。”宫忱指了指对岸,“越往南,风越大,你看那些人的花灯,等会都会被吹倒的,连我们这都………”
  那些花灯在冷风中发颤,没有深埋于水里的根茎,轻易便会翻覆。
  “到……不……了。”
  宫忱怔怔地说完,眼看着原本只笼罩着两人的防风咒发出一阵柔和的光亮,逆着风,像蔓生的野草一般往整个河面迅速扩散。
  所过之处,原本摇摆的花灯如同被人护在手心,已然平安无恙。
  百盏千盏,徐徐漂来。
  河对岸的人看不到,还以为是风停了,连忙抓紧时间放了花灯。
  “师兄,”宫忱喉结微滚,攥着徐赐安的手紧了紧,“这太耗灵力了。”
  “现在没风了,今晚就放,”徐赐安扬唇道,“你在这等我片刻。”
  “可是……”
  “我去买花灯。”
  徐赐安转身,不动声色地将喉间的一抹猩甜咽了下去。
  宫忱在原地等他,他一回来,就牵回他的手,小声道:“你怎么走那么快,明明可以一起去的。”
  “谁让你犹豫不决。”徐赐安眉眼温柔,轻笑了一声,将买来的花灯放进宫忱的怀里。
  一串长长的花灯被塞进怀里的时候,宫忱着实呆了一下。
  什么颜色,什么形状的都有,好像糖葫芦那样一个一个连在一起,一数,刚好十盏。
  “这是,都给我的吗?”
  “这个是我的,”徐赐安把其中一盏灯拿出来,“其他都归你。”
  那花灯又红又圆,形状饱满又喜庆,一眼就能看出,是盏柿子灯。
  宫忱忍不住道:“师兄,你喜欢柿子啊。”暗暗记在心里。
  徐赐安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道,“上次从客栈出来,你不是问我,从你的障眼法里,我看到了什么吗?”
  “好像是有这回事来着,”宫忱当然记得,毕竟他被别人看成了狗尾巴草,印象还是挺深刻的,“师兄,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柿子。”徐赐安言简意赅道。
  “嗯?怎么又说回去了,我知道你喜欢柿子灯啊,但刚刚不是又说障眼法么………”
  宫忱倏地一咬舌尖。
  什么?徐赐安的意思是,他看见的我,竟然是一个柿子吗?哪有人跟柿子很像的?可是,可是……
  ——师兄,你喜欢柿子啊。
  ——嗯。
  这一瞬间,热流直冲头顶,宫忱脸肉眼可见地涨红了,飞快扭过身时,差点崴脚:“我、哎哟、我要去刻字了!!!”
  身后传来徐赐安很轻的笑:“慢慢来,又不急。”
  “我知道!你别看我!!”
  “…………”
  哗——
  水流轻扰。
  将最后一盏花灯放入水中,不知怎的,宫忱有点紧张起来。
  “师兄,”他蹲在河边,扯了扯徐赐安的衣襟,垂眸道,“你说,等会这些花灯会翻吗?”
  “你希望它们翻吗?”
  “我不知道。”宫忱看着它们逐渐汇入灯流中,往更南边漂去,“我……有几盏是给我爹娘放的。”
  “不过,就算他们真的在,也会像你说的那样,不忍心打翻我的花灯吧。”
  他垂了脑袋,将脸埋进膝盖里,嘟囔:“早知道在底部也刻上字了。”
  徐赐安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河岸的一声惊呼:“天呐!”
  “你们快看啊,那是什么?!”
  有人喊。
  紧接着,欢呼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连街上的人也赶来了河边。
  宫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被这闹声引得抬起头,瞳孔不受控制地一缩——
  只见原本融于夜色的防风咒,缓缓汲取水色,化作了镜面。
  它倒映着一整条河,河里盛着数不清的灯,灯中火光摇曳,像红色的星星在天上一闪,一闪。
  月光在两条河里静静流淌。
  这时,有人高喊。
  “银河!银河落下来了!”
  那些写在花灯里的祝福,无需再被打翻了来看,抬头即可望到。
  愿星河长明。
  愿心上人喜乐安宁。
  愿儿平安顺遂。
  愿爹,娘,来世福禄安康。
  ……
  宫忱怔怔地看着,满天灯火映着他清俊的面庞,和煦,明亮,发冠上的红珠莹莹地闪着光。
  “我……”他摁了一下眼角,“今天很高兴,谢谢你,师兄。”
  方才视线模糊,都出现了幻觉,看徐赐安的头发上似乎撒上了月光。
  再一晃,就没有了。
  徐赐安就站在他面前,就像一直都会这样,一辈子都无所不能,永远都不会倒下。
  但他低头看向宫忱时,目光却前所未有的温柔。
  “这都不哄一下吗,”宫忱鼻子一酸,张开双臂,仰头道,“你差点把我弄哭了。”
  徐赐安叹了声,俯身去抱他:“还说自己不爱哭,我都没做什么。”
  “是是是,”宫忱跟块糖似的粘在他身上,吸着鼻子道,“你没做什么,就差把星星给我摘下来了。”
  “要不是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我现在就能再答应你一次。”
  “你这张嘴,真是……”徐赐安轻笑了一声,“先起来吧,有人过来了。”
  “我这张嘴怎么了,是不是很会说话,是不是很想亲……”
  “是秦家的人。”
  宫忱立马站起来道:“走吧。”
  但还是不情不愿地迈着步子:“秦玉也真是的,什么闲事都要管,就不怕忙不过来,活活累………唔。”
  他说着说着,没注意徐赐安靠了过来,嘴唇很轻地碰了一下他的:“你是不是在躲秦玉?”
  宫忱眨了下眼:“是。”
  “有我在,他找不着你。”徐赐安又亲了他一下。
  “哦……”宫忱摸着嘴唇,傻乐了一声,“哦!”
  。
  “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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