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因为它一直在蒙蔽着我。”
  宫忱手微微颤着,似乎也想把它捡回来,但却极力忍住了。
  “——直到今天,得知云隐真人将它毁坏那时,刀刃划破胸膛那时,银针刺进皮肉那时!”
  宫忱闭了闭眼:“就好像有人在告诉我,可以去死了。”
  “只要我想,没有什么再阻止我,就算我再怎么骗自己,我的爹爹早在三年前就死于非命,他怎么可能阻止我,怎么可能!可是!”
  “可是,”宫忱深吸了一口气,死死地盯着床上的少年,“你听。”
  “不能死,”少年不知在看哪里,不停地重复着三个字,“不能死。”
  “不能死,不能死。”
  徐赐安心尖一颤,顺着少年的目光往某个方向看去,只见虚空中缓缓出现一道浑身赤红的鬼影。
  看见鬼影的瞬间,少年原本麻木的表情蓦然一变,瞳孔剧烈收缩,好像有鲜红的火星要从里面迸溅出来。
  “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
  “它一直在蒙蔽我,让我以为我活着是依靠着爹爹留下的温暖,”宫忱也将目光越过黑暗,投向鬼影,“但我今日才明白,不是这样的。”
  宫忱以燃烧那薄薄的一张符纸为代价,借来火光,三年来第一次看清自己内心巨大的深渊。
  他看到的不是虚无的风和哭泣的自己,而是一整片,滚烫的熔浆。
  “一直以来,真正让我不要死,拼命拽着我,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的那个东西——”
  宫忱和少年同时望着鬼影,两道声音叠加在一起,沉沉地说。
  “不是符,而是恨。”
  至此,幻境终于全部崩塌。
  少年的嘴角勾着诡异的弧度,和灰烬、火光一起,消失在了黑暗中,最后留下嘶哑的一句。
  “爱能让人去死,就像虞娘子想为柳先生殉情那样,可只有恨,才能让人留下来,不是吗?”
  宫忱则重新面向徐赐安,轻轻扬起一个迥然不同的笑容:“哥哥,所以你不用担心,不管以后怎样,我都会好好活下去的。”
  他做到了。
  徐赐安很清楚这一点。
  他一直在努力地活,哪怕流浪,哪怕受伤,哪怕寄人篱下。
  但谁都不知宫忱心底藏着什么,徐赐安也从不知,就这样让那个跌跌撞撞的宫忱走进了自己的心里。
  “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徐赐安将方才抓到的那一丁点残灰握在手中,失神地喃喃:“如果你早一点说,我可以帮你的。”
  宫忱摇了摇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想自己来。”
  “你说什么?”
  宫忱毫不犹豫:“我的仇,我自己报,我的路,我自己走。”
  “既然是你自己的路,”徐赐安蓦然瞪向他,眼睛发红,寒声道,“为什么总是干涉我的路,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动摇我?”
  “你说我很珍贵,可明明再珍贵的东西,你都能毫不犹豫地一把火烧了,你把我当什么了?”
  “赐安哥哥,”宫忱愣了愣,有些茫然,“我、我那么说了吗?”
  “是,”徐赐安嘴唇颤抖道,“你这个该死的让人心疼的笨蛋。”
  “我是瞎了眼了,还是鬼迷了心窍了,怎么就看上你了。”
  “诶?”宫忱遭到突如其来的破口大骂,吓得不知所措,血红迅速从耳后蔓延到脸上,结巴道,“什么、什么意思,我们不是朋友吗?”
  “你四岁那年,我们是朋友,你现在十八了,谁还跟你是?!”
  徐赐安终于恶狠狠地扑过来。
  宫忱下意识闭了下眼睛。
  两人齐齐摔在地上。
  一阵天旋地转,再睁开眼时,彼此已然都变成了大人模样。
  宫忱一头砸在徐赐安的掌心里,不疼,但他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以至于他立马瞪大眼睛,如见鬼一般看着弯腰坐在自己身上的男子。
  刹那,从脸又一路红到脖子。
  “师、师师师师………”
  兄。
  最后一个字,被徐赐安用嘴唇封住,化作一声呜咽。
  谁也没动。
  任心跳声震耳欲聋。
  徐赐安的怒火在此刻烟消云散。
  他抿了下唇,直起身来,还没来得及喘气,后颈忽然被一只铁钳般的手牢牢摁住。
  那只手压着徐赐安往下。
  于是四片嘴唇又紧紧相贴。
  良久,宫忱情难自抑地探了一点舌尖出来,抵入徐赐安的唇缝。
  “!”徐赐安猛地推开他。
  宫忱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慌张得恨不得给他磕头跪下:“对不起,师兄,我以为这是梦。”
  “……这就是你的梦。”
  徐赐安深吸了口气,瞥了一眼破破烂烂的夜幕,如同被孩童剥落的窗纸般,斑驳地透出光来。
  想必再过一会,宫忱就要醒了。
  这么明显的事情,宫忱却仿佛察觉不到一般,喃喃:“难怪师兄会如此主动。”
  “可既然是梦,”
  他盯着徐赐安的嘴唇,喉结一滚,像鬼迷心窍一般,缓缓凑近,
  “那不如,再来一次好了。”
  “梦是假的,我是真的。”徐赐安冷不丁说道。
  “我开玩笑的。”宫忱立马乌龟般缩了回去,干笑道。
  “但是,这个梦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你都会忘得很干净。”
  徐赐安拽住他的衣领,轻轻地往回拉:“所以,再来一次也没关系。”
  “前提是,不准伸舌头,”他眼睫微垂,“这个,我还不会。”
  徐赐安只言片语,宫忱听的五迷三道,当即“嗯”了一声,注视着徐赐安,先将额头轻轻靠上去,然后目光下移,在即将要亲上去的时候。
  宫忱发现徐赐安的手攥得很紧。
  他怔了怔,转而牵起徐赐安,这只手里握的是什么,他很清楚。
  看着指尖上沾的符灰,宫忱几乎是瞬间从情动中挣脱了出来,仿佛跌入了河里,四肢沉重,浑身都很冷。
  “师兄 。”他惶然地问。
  “你这样,难道是可怜我吗?”
  徐赐安沉默了会,咬着牙道:“我不会因为可怜谁,就对谁这样。”
  “这世上有仇要报的人有那么多,有的人我帮不到,有的人我尽力,但我从来不会对谁尽心,”
  “除了你。”
  徐赐安缓缓张开手,那上面一片残余的纸灰都被他揉碎了,他抬手,将一些灰抹在了宫忱脸上。
  “我这种人,和被你丢弃的东西不一样,一旦沾上了,是甩不掉的。”
  “我永远不会可怜你。”
  徐赐安亲了亲宫忱的额头、鼻尖,然后来到嘴唇,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眼底的柔软:“不用担心。”
  “我对你这样,和你的境遇无关,只是情不自禁。”
  宫忱从徐赐安将灰涂在脸上时就像被人定住一般,动也不动。
  直到他被亲了第一下,才恍然惊醒般张了张唇,但什么话也没说出来,眼泪就一颗一颗从眼眶里滚下。
  啪嗒,啪嗒。
  脸上的灰尘被泪水晕染,灰色的细流弄脏了徐赐安的手背。
  徐赐安却毫无反应。
  他没想到宫忱竟然会哭。
  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眼泪却流得厉害,眼睛鼻子都是绯红的。
  他怔了怔,又想了想,好像从他进入幻境后,又或者,从他在徐家重新遇到宫忱那天起,一直到现在——
  宫忱从来没有这样哭过。
  哪怕是那次发烧,眼尾也只是因为太烫而变湿润的,不是哭。
  所以徐赐安并不知道,原来宫忱真正在自己面前流泪时,自己的心情会是这般。
  像被人撕裂了。
  难以言喻的疼起来。
  他只怪宫忱没有早一点把这些告诉他,可他为什么没能早一点对宫忱好呢?
  那样宫忱兴许就愿意依靠他了。
  “师兄,”宫忱用手臂挡住了眼睛,低低地开口,“我是个混蛋。”
  “你怎么混蛋了?”
  “我不该招惹你的,真的。”
  徐赐安轻叹:“你当我是那种稍微招惹两下,就能上钩的鱼吗?”
  宫忱哑声道:“不是吗?在我看来,师兄很单纯,连嘴都不会亲。”
  “宫惊雨,你很会?”
  徐赐安声音一冷。
  “我、我也不会,”宫忱怂了,“但是,我起码看过书,知道一些。”
  “那我也找一本看便是。”
  “其实我可以教你的。”宫忱从胳膊下面露出一只红通通的眼睛。
  “你不是不想招惹我吗?”徐赐安的表情没有听起来那么冷漠,正认真地盯着他看。
  “所以说我是混蛋啊,”宫忱飞快把眼睛重新遮住,轻轻地说,“我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我又忍不住。”
  “杀我爹娘的家伙很强,很强,我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报仇雪恨,或者,在报仇的路上早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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