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春柔 第117节
薛柔终于起身,走到王妃面前,垂眸看着她。
“解闷?”皇后缓声念着这两字,眉宇间怒气浮动,“我倒觉得,王妃才是妙人,适合进宫给我解闷。”
“刚好你我二人,一人解相思之苦,一人解丧子之痛。”
薛柔咬字清晰,语调轻柔,却是把钝刀子往河间王妃心口插。
河间王世子因冒进死在龙亢,哪怕皇帝以封地五成盐税弥补,又有何用。
殿内如凝滞住,就连微风也若流水急冻,王妃身边的少女悄悄抬眸,打量皇后一眼。
云裁雾鬓,雪砌冰肌,纵未有珠玉华服装饰,姿容之丽平生未见。
她心中叹息,陛下不允朝臣提纳妃的事,偏姑母不信邪,道:“皇后母仪天下,岂会做此妒忌之态,独占陛下,她既想做贤后,少不得主动纳妃。”
她仍不愿,但阿翁却道:“进宫求见罢,皇后总不能杀了你。”
皇后的确不能随意打杀世族女,但让人生不如死还是可以的,想着想着,她便发抖。
薛柔瞥向眼前少女,想着也未曾为难她,怎就吓成这样?
薛柔对她印象尚可,总觉此人与河间王妃关系甚是一般,见她唇色发白,只怕把人吓出毛病来,干脆赏她点东西,便让两人退下。
与赵旻的赌约算是赢了,可薛柔深更半夜,盯着唱个不停的鹦鹉,咽不下一口气。
“绿云,把纸笔拿来。”
薛柔亲自磨墨,动作温吞,琢磨着如何落笔。
待笔尖蘸上浓墨,她洋洋洒洒写了两页半,掩去一部分事实,同皇帝抱怨河间王得寸进尺。
最后通读一遍,薛柔忽然心虚,说好半个月一封,这都一个月了,她说宗室坏话才想起谢凌钰。
显得太过功利。
盯着信末尾良久,她终于提笔。
“闻南方夏月莲藕最是清甜脆嫩,待至夏日,陛下当已陈兵汉水畔,可携些许归否?”
薛柔笔尖微顿,见信纸一侧还有空隙,索性随手勾了朵墨色莲花,仿佛她写满了三页。
军帐内。
顾灵清递来封信,道:“陛下,河间王妃回母家后,又进宫一趟,随后便去信给河间王,被朱衣使截下快马加鞭送来,里面……提及被娘娘斥责。”
谢凌钰终于抬眸,看了眼信,盯着那句“解相思之苦”良久,扯了下唇角。
她为了气宗亲,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迄今为止,没给他递过只言片语。
第92章 表兄永远是我表兄
谢凌钰方才不过粗略一扫, 平复心绪后便从头仔细看,眉头越蹙越紧,最后将揉皱的信置于火苗, 烧了个干净。
他面沉似水,忽然启唇:“朕看起来受宗室掣肘颇深?”
顾灵清望眼周围,没有旁的人,愕然回应:“陛下何出此言?”
彭城王素来忠君,博陵王之流不足为惧,河间王手下精锐早已折损,顾灵清眼皮一跳, 差点怀疑皇帝意指旁的。
“否则,河间王妃为何语中对皇后多有不敬。”
皇帝盯着火苗旁的灰烬, 心头怒火炽盛,哪怕早知河间王不会喜欢皇后,但亲眼见到污秽之辞, 仍旧出离恼怒。
阿音怎可能衣着朴素接见王妃, 定是担忧他不在洛阳, 这些多嘴的宗亲蹬鼻子上脸,才受委屈至此。
顾灵清眼见皇帝越发不快,犹豫半晌劝道:“毕竟是夫妻间的信,并未公然说什么。”
话音未落,谢凌钰眼中划过一丝嘲讽, “若非她挑衅,皇后岂会不快, 不过一两句话而已,还想让河间王出头不成?”
顾灵清知道陛下平素便听不得旁人说皇后不好,何况现下怒火中烧, 干脆闭嘴。
“朕观她所言,便知河间王于家中亦时常出言不逊。”他字字清晰,命令道:“告诉河间王,倘实在无事可做只能嚼女子舌根,不如早些下去陪先帝。”
话音未落,军帐便冲进来一人,门口守卫紧随其后慌张赔罪:“陛下,臣等实在没能拦住世子。”
谢凌钰收敛眼底怒色,看向不远处站定的谢寒,淡声问:“又有何事?”
皇帝到底不放心让谢寒去东线,派阳寰为主将去牵制兵力。
这段时日,没少见他同上官休闲时切磋,还要拉着皇帝评判,今日恐怕亦是如此。
谢寒行个礼赔罪后,便道:“臣骤闻喜事,一时失礼。”
“臣收到家书,说……”他脸上浮现红晕,“臣妻身体不适,皇后派太医去了趟,没想到诊出喜脉,臣想等孩子出生,求陛下赐名。”
谢凌钰走到他面前,看着往日骄狂的堂弟露出局促喜悦慌张混杂的神色,拍了拍他肩膀。
“可以,”他顿了下,“既是喜事,怎么像哭过?”
皇帝脸色平静,只是看眼前少年眼睛发红,随口揣测。
“臣无法于京中陪伴,心里担忧。”
平心而论,谢寒有些怕薛仪,先是怕她拿规矩压自己,后面怕她不让他进屋睡。
表姐总淡淡的,好似从来不会恐惧,也不会喜欢上谁,哪怕家书提及有孕,也是语气平淡一笔带过。
但谢寒却觉羞耻,或许自己平日太不稳重,叫表姐以为流露恐惧会让他在前线分心。
面对皇兄,谢寒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倘若自己像皇兄那样端默沉肃,或许表姐会像皇后那样,肆无忌惮吐露一切。
毕竟洛阳皆知,直言惹陛下不快,尚能被宽宥。
倘若惹皇后不快,哪怕当时陛下不在场,也必要在天子那吃点苦头。
故而,谢寒认为皇兄没法理解自己为何哭,干脆道:“方才臣听见河间王……可是他又说什么话了?”
前几日,朱衣使密报河间王在府中大放厥词:“陛下年少,懂什么领兵?”
皇帝没放在心上,只道是犬吠而已。
谢寒心下好奇,河间王又做了什么,惹得皇兄恼怒至斯。
“河间王目无尊卑,早该让他收敛。”谢凌钰淡声道。
见皇兄并未细说,谢寒只当不方便,再看顾灵清在一旁,心道许是有何要事,被自己突然搅和一通。
谢寒打算退下,却听皇帝冷声道:“把泪痕擦干净再出去,成何体统。”
谢凌钰厌恶男人掉眼泪,偏这个堂弟从小便爱哭,不止一次因此申饬过他。
往日也就罢,如今在前线,他身为将军,忽然落泪简直动摇军心。
谢凌钰语气寒凉,“谢家因善战而得天下,虽刀剑加身未尝落泪,往后莫要让朕看见你做此扭捏之态。”
“是。”
眼见谢寒低着头出去,顾灵清神色微妙,总觉世子今日来的不是时候。
但仔细一想,近来陛下心情就没好过。
漏尽更阑,星子寥落。
皇帝坐在军帐内,听那几位将军争论,面容沉静,看不出欣赏谁。
暗探传来消息,南楚的援兵已大批北上,皆是精锐。
故而已是深夜,这些将领还凑在皇帝帐中争执是否需保守行事。
上官休年轻,对年纪大资历深的保守将领不服,长篇大论反驳一番后,看向皇帝。
却见陛下目光沉沉,指尖点了点桌案,示意他继续说。
上官休心里忐忑,陛下先前若赞同,至少会面色稍霁,怎么今日却……
正酝酿措辞,却见一朱衣使进来,俯身密语,递给皇帝一封信。
谢凌钰垂下眼睫,看似轻描淡写,捏紧信笺边缘的手指指节却泛白。
盼着薛柔给他写信,又怕她真的来信。
她那样没心没肺,恐怕受委屈才能想起他。
谢凌钰反应过来,恐怕是因为河间王妃。
果然,拆开信后,入目便是她满篇控诉之语。
她气急时,喜欢将竖写得极长,颇为锋锐,像把剑直直戳向下一个字。
这个习惯小时候便有,现在亦然。
谢凌钰翻到最后一页,目光停留在那朵墨色莲花上。
片刻后,他将信收起,淡声道:“今日到此为止。”
皇帝目光扫向与上官休意见相左的将军,声音虽平静,却不容辩驳。
“朕携熊罴之师而来,需避南夷一乱臣贼子锋芒?”
江夏王的女儿死在洛阳,因她敢算计薛柔,皇帝连全尸都没给留下。
听闻大昭天子御驾亲征,江夏王放言要与谢凌钰不死不休。
此话一出,皇帝便放下心,他只怕南楚避战,一拖再拖。
今岁夏汛前,他必要兵临汉水。
上官休离开前被皇帝叫住,想着陛下今日心情不佳,怕不是方才锋芒太过,要挨一顿训斥。
谢凌钰掀起眼帘,心情如云开雨霁似的,竟露出一丝笑意。
“素无畏怯,不堕武安侯府威名。”
没想过皇帝会夸人,上官休受宠若惊,直到离开都有些晕晕乎乎。
*
显阳殿内,绿云手持莳花人刚送来的牡丹,往薛柔发髻比划。
这花色如黄金,价也如黄金,却被毫不吝惜地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