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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春柔 第8节

  谢凌钰喝了口凉透的苦茶,搁下茶盏时手一时不稳,摔了个粉碎,碎瓷片散落在地。
  那声响传到薛柔耳朵里,她脸色一变,对表兄道:“旁边有人,该不会听见我们说话罢?”
  王玄逸嘴角笑容一滞,安抚:“无妨,阿音尽兴便好。”
  若是那群老古板,才不会听到现在,恐怕早过来叩门了。
  许是哪位富商,一时不小心。
  薛柔舒了口气,继续同他讲宫中发生的趣事。
  少女声音轻快,又因对面是心上人而声调甜如饴糖。
  “下个月陛下寿辰,那些外邦使臣已经住在洛阳了,就是不知他们要献上什么?”薛柔压低声音,“听闻大楚使臣中有宗室女,且不止一位。”
  少女忧心忡忡,终于说出自己近来的担忧,“你说,陛下会不会提前立后。”
  倘若南楚献上美人,陛下收入后宫封妃,势必要提前充盈后宫,大臣们也不想看到后位空悬的情况下,南楚女子诞下皇长子。
  这种荒唐事,发生一次就够了。
  “不会。”
  少年的声音温和有力,短短两字便抚平薛柔的眉头。
  景明帝一生好战,亦善战,数十年征伐,将大昭边境南推百余里,自寿春打到建邺,一度兵临都城下。
  朝中武将无不怀念景明朝,然而自太后摄政,便开始休养生息,重用文臣。
  如今南楚胆子愈发肥,竟敢先斩后奏,一言不发将宗室女带来洛阳,若献女,不知是讨好,还是令陛下为难。
  王玄逸看着自己疼爱多年的表妹,似乎不忍让她有一丝一毫顾虑,将这些掰开了揉碎了说与她听。
  全然忘记此乃朝政,原不该说的。
  “……阿音放心,那些武将们不会同意的。”
  少女抿唇一笑,似是宽慰许多。
  他一瞬晃神,纵使见惯了这张脸,也总被这份世间独有的好颜色迷惑到神魂颠倒,慌张到连忙拿了块糕点咬一口。
  薛柔恰好低头,没能瞧见这份慌张。
  表兄待她好,千般万般好。
  故而她也想待他好。
  耳边传来咳嗽声,似乎被呛着了,薛柔抬眼瞧见少年手帕擦了擦嘴唇,将那些口脂擦去大半。
  她眉眼弯弯,笑得肆意,“表兄,我给你补一补口脂,刚巧我带了一盒,是乌洛送来的贡品,可艳丽了。”
  隔间陡然传来一声巨响。
  这下,就连王玄逸也皱起了眉,他轻声唤住起身的薛柔,命小厮将备用的一身锦袍递进来。
  “阿音先离开,我换一身衣服,去隔间瞧一眼。”
  究竟是谁装神弄鬼。
  薛柔抿唇,脑海中浮现一个人影,随即否决。
  那人现下该在式乾殿。
  她颔首,推开门刚欲离开,便听见一道挥之不去的声音。
  “阿音。”
  薛柔微微偏过头,便瞧见右手侧的隔间门开了,身着常服的少年长发高高束起,鲜红耳坠格外扎眼。
  那道颀长身影犹如一柄利剑,将她的冷静击打粉碎。
  他怎么会在这儿?
  这疑惑转瞬即逝,薛柔瞥见了身着朱衣的青年。
  原来如此。
  她下意识站在门前,防着朱衣使破门而入。
  表兄扮作女子陪她胡闹是一码事,被人撞破是另一码事,只要她等到表兄换好衣裳出来,咬死不认,哪怕朱衣台在全洛阳宣称王三郎恣意胡闹,也没人会信此等荒唐事。
  谢凌钰垂眸盯着满身戒备的少女,心头莫名刺痛。
  他是什么洪水猛兽?王玄逸又是什么脆弱不堪的绝世珍宝?
  她薛梵音竟这样护着。
  “陛下,”薛柔匆匆行了个礼,“不知陛下在此,方才失礼了。”
  “无妨,朕不过是出来散心。”
  谢凌钰神色平淡,并无不快之色,反倒是顾灵清头皮发麻,想起那被一脚踢翻的桌案便不敢再细思下去。
  想当年太后刚总揽大权,长乐薛氏的旁支气焰嚣张到敢当街殴打同安大长公主的家奴,陛下听闻此事时,也不过私下说句“此一时彼一时”,而后将一切交由太后处置,面上无半分不满。
  怎么今日难以克制,甚至手下意识去摸腰间利剑。
  薛柔与皇帝也算认识多年,见他这副模样,反倒更为警惕。
  她心底喃喃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
  姑母坐镇洛阳,王氏累世公卿,大舅父受封国公,小舅父乃青州刺史封疆大吏,大表兄已是扶风太守。
  帝王之道在于制衡,哪怕先帝那般喜怒无常,驭下严苛,也不会无故同这些世族撕破脸。
  但……谢凌钰现在的眼神,委实瘆人。
  薛柔内心唾骂,她又不是皇帝的后妃,皇帝这模样仿佛见着妃子红杏出墙,只是碍于外人在不便动手,等回去便一杯毒酒伺候。
  直到身后的门发出响动,温和恭敬的声音响起。
  少年光风霁月,行礼时未曾出一分差错。
  “陛下,今日家母寿辰,臣想着来甘芳园带些吃食回去,刚巧表妹一片孝心,便与臣同行。”
  谢凌钰看也未看他一眼,反倒盯着薛柔艳丽唇瓣,轻声问道:“是这样么?”
  谁都知晓这是谎言,且是拙劣的谎言,却是个很好的借口。
  粉饰太平。
  薛柔嘴唇动了动,“是。”
  皇帝颔首:“既然如此,隐之带着吃食回去便是,阿音与朕一道回宫。”
  第7章 天子怎么可能不恨薛家……
  薛柔想拒绝,瞥了一眼皇帝不容拒绝的神色,终究应了下来。
  见她一副上刑的模样,谢凌钰心底不愉重了几分。
  回宫路上,薛柔低头盯着袖口花纹。
  这是不知第几次与皇帝同乘了。
  年幼时不懂事,上来也就罢,可在嫏嬛殿学了这般久,也学到了何谓却辇之德。
  连妃子尚且不可与帝王同车,何况是她?
  这不合礼数。
  偏偏谢凌钰便是位不合礼数的君王。
  身下的垫子仿佛长了刺,薛柔浑身都不舒服。
  “与朕待在一处,便叫你这般难以忍受?”
  薛柔不知皇帝为何总问些自取其辱的问题。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她不言,一副闹脾气的模样。
  谢凌钰也没往心里去,毕竟一早便知晓答案。
  他这么些年,待薛柔是恩威并施,与待身边的朝臣一样。
  那些大臣都感恩戴德,原因无他,君恩浩荡似海,能施舍一滴便是雨露甘霖,只要这一点雨露,便足以让高高在上的朝廷大员们将斥骂当作提点重视,俯首叩谢,涕泗横流。
  偏薛柔不同,她生下来就见惯了旁人捧着,自打入宫陪伴太后,连唯一能斥责她的尚书令也远离了她。
  于她而言,哪怕是皇帝,待她好是理所应当,待她不好便是不好。
  谢凌钰凝眸看向满腹牢骚的小姑娘,心道这样好看透的人,就算不喜自己,也比薛仪安全。
  他按下心底对薛柔那丝似有若无的不满。
  薛柔全然不知皇帝在想什么。
  她忍不住往一边挪了挪,离他远些。
  须知皇帝对她说话固然骇人,但不说话更为骇人。
  正在她为成功挪了几寸高兴时,少年天子冷不丁道:“王玄逸今日同你所言不假。”
  “南楚的人进不来朕的后宫。”
  薛柔僵住一瞬,不知该如何回应,半晌微微点头,补道:“我明白陛下的苦心。”
  谢凌钰唇畔终于有了一丝笑。
  “那表妹便仔细说一说,朕的苦心?”
  薛柔一时哑然,这不过一句场面话罢了。
  什么苦心?他谢凌钰八成恨透了薛家,他对自己能有什么苦心?
  故意提及方才的事,不过为了吓唬自己玩儿罢了。
  总不能是谢凌钰喜欢她,怕她拈酸吃醋,故而出言安抚。
  薛柔怔怔看向身边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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