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可是夜里受凉了?”单阎并不是迟钝的人,自然察觉到了单老夫人声音的变化。她的嗓音像是哭过,又像是感染了风寒那般的厚重。
  单老夫人抬眸看了他一眼,微微阖眼,突然笑了笑,“但愿你的坚持是值得的。”
  说罢,她便转身回了厢房,没再应答单阎的疑问。
  秋风中,仿佛只有单阎一人感受到这份凉意。
  偌大个宅邸,连一个愿意搭理他的人都没有,多么可笑。
  单老夫人说话喜爱拐弯抹角,这点单阎一直都清楚——
  可今日说的这番话,他的确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母子二人的攀谈并未持续多久,甚至只能说那只是单阎一人的讨好,很快他便三步并两步地看见了走在前头的两妯娌。
  见二人入了厢房,远远地瞥见掩上门的是付媛,他自然识趣,叹了口气便负手走向对门的书房。
  近日单阎除了要应付裴俅带来的腥风血雨,步步谨慎,生怕行差踏错,让他捉住了把柄。若是自己有个甚么不测,山高皇帝远的,恐怕也赛不过裴俅叔父裴同芳常伴君策的一张嘴。
  他习惯了将那些情绪留在屋外,尽量不让自己脸上露出烦躁的神情,以免亲人担心。
  若是不得已,他也会将书房门掩实,将那些苦恼都留给自己。
  裴俅在扬州城的势力壮大,商会里大多数富商都是根据自己的家族势力站队,鲜少有胆敢两面逢源的——
  除了他那个贪念大野心更大的岳父。
  他明面上知道不能拆自家女婿的台,背地里却舍不得放弃那些裴家的好处。
  非要剑走偏锋两头吃的下场,可想而知。
  单阎对他这位岳父本就多有怨怼,原想着他消停些了也好,稳得住家宅,官场上他自有办法。却没曾想他这自以为聪明的岳父会在自家后院放起火来,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在酒后逐一吐了出去。
  原先单阎对付老爷站队一事并无意见,也不会强人所难。
  付老爷若是坚决地站在他的对立面,非要下他面子,他作女婿的也不会明面上给他使什么绊子。
  可眼看着裴俅身后的势力日渐壮大,单阎似乎也需要借一借这付老爷的东风,每一点支持对他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如今倒是令他好不头疼。
  本就为当初行刺一事操劳了月余,如今圣上又派遣提点刑狱司南下,名为视察民情,实则是勘察他作为地方长官有无徇私枉法的行为。
  若是在这节骨眼上,付老爷胆敢再不安分,只怕是神仙也难救。
  正当单阎盯着满桌的公文伤神时,焦躁不安驱使他抬了抬腿,膝头不经意间触到了抽屉,一封书函从中掉了出来。
  单阎宁了宁心神,这才弯下腰去捡。
  他看着落在袍子上的灰,手里捻着的书函却一尘不染,心中那阵不安愈发浓烈。
  他将碰倒的公文也一并捡起,却没耐心垒好,只随意地摊在桌上,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封书函,验证自己内心不祥的想法。
  单阎攥着书笺的手指有些战栗,祈祷着书笺的内容能将心头那些阴郁都扫除——
  却无功而返。
  现在摊开在他面前的,的的确确是他写的和离书。
  而干净的手指也再一次验证了他的猜测。
  这封和离书,付媛早已见过了。
  第55章
  是什么时候?
  单阎几乎摸不着头脑。
  这封和离书, 是他当初在挣扎之际写下的。
  他以为付媛刻意欺瞒,是为了跟那日出没在烟雨楼的男人厮混——
  是的。
  那日,他看的很清楚。
  他看得见付媛躲在男人的怀里, 小心翼翼的, 为了逃避他的视线。
  她依赖那个男人就像依赖他一样自然。
  不。
  甚至比他要心安理得。
  单阎知道, 自己不能放任那些恨意在心里滋长。
  可那些恨像是自主地长了脚, 不由分说地在他心头上瓜分他的血与肉, 在他心尖上逡巡, 仿佛那是本该属于它的领土。
  直到单阎发觉那些恨意的时候, 它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根烂在了他的心房——
  除非要将他生生剐了,否则他的恨永远也不会消散。
  他试探着用和离书来要挟付媛与他有亲,却没曾想这招的确管用。
  只是随之而来的是更加钻心刺骨的痛。
  他无法承受这份痛苦。
  她已经讨厌他讨厌到需要和离书的地步了。
  讨厌到,即便知道他口中的和离书只是个全套,她也甘愿上当。
  原来他以为的救赎, 不是她想要的。
  一切的一切, 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咚咚。”
  书房门被叩响。
  可是除了付媛还能是谁?
  单阎没有多想,只是将那封和离书又塞回了屉子。
  房门轻启,来人的身影并不如他想象的缈娜。
  令单阎自己都吃惊的是,他居然松了一口气。
  “看到不是嫂嫂,表兄很失望?”单阎看着戚茗姒从门里探出脑袋,紧接着一溜烟地窜了进来。
  他的目光瞥了眼她身后。
  空荡荡的。
  付媛不在。
  单阎阖了阖眼,用笑意掩盖自己的难堪,“瞎说什么呢。”
  “表兄真是越来越像嫂嫂了。”她转悠了一下圆溜溜的杏眼, 像是故弄玄虚般的打趣。
  “是吗?”单阎扯扯嘴角。
  他知道自己的口癖与习性为了迎合付媛改变了很多。
  然而, 那个他日夜相伴的妻子,曾经让他辗转反侧的名闱, 如今仿佛成了一种难以言语的禁忌。
  像是苦杏含在嘴里,愈发酸辛,无法抑制的浓烈刺鼻,气息无声地遁入喉中,而他只能合上眼等待自己即将到来的死期。
  他或许不会有比现在更绝望的时候了。
  戚茗姒看得出今日的表兄心事重重,不敢叨扰,自没打算久留,几句寒暄过后便福了福身告退。
  她走后,单阎便一直朝着面前的木门深思。
  良久,他总算下定了决心。
  他常常教导付媛,纵容付媛做任何事,哪怕是稍有逾矩,只为引导她一点点地直面自己的心,然而他却仿佛慢慢地掩上了心门。
  多荒唐。
  他讪笑一声,摇摇脑袋,像是在笑自己怎会变得如此懦弱。
  明明奸佞参奏他的时候,他也未曾有一丝胆怯,怎会偏偏在付媛面前失了方寸,乱了阵脚。
  他不是一向游刃有余的吗?
  单阎撑着两侧的木制扶手,艰难地对抗自己逃避的本能,支起身走到门前,却又折返。
  他怔怔地站在门前,眼睛盯着案桌上的凌乱,又回过身来收拾。
  他一边将公文合上,整齐地垒到一起,一边给自己找借口:
  万一她不想见他呢?
  付媛今日脸上的神情虽非厌恶,可她的的确确是对他有所躲闪......
  “咚——”
  面前的木门被叩响。
  躬身整理案桌的单阎手中动作一顿,深深喘了口气,为了松解他因郁闷有些紧绷的肩膀。
  总该面对的。
  一段婚姻里,不能有两个喜欢回避的人。
  他注定只能做承接情绪的那个。
  单阎将手中公文放下,负手走到门前,又停滞,随即便双手轻轻拉开木门。
  原先以为单阎并不想见她的付媛,早已动身准备回厢房,却听见身后的木门吱呀作响。
  她的身子僵硬在原地,脚上像是长出了藤蔓,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那阵墨香并没给她思索的时间,墨砚糅杂着宣纸气味从她颈窝间溜进她鼻尖。
  男人抱在她腰间的手轻轻往自己怀里压了压,高大的身子微微弓着,仿佛将付媛紧紧包裹。
  “来都来了,又为何要走?”
  付媛被单阎束在怀里,无法窥看他脸上的神情,只能凭着他有些颤抖的声音猜测:
  这是质问?还是祈求怜悯的一句撒娇话?
  相拥的二人心尖上的猜忌被彼此的暖意消融,男人却始终不愿意松开手。
  他不肯放手,是怕她如从前的幻梦那般溜走,醒来便失了踪影。
  理解付媛,他从来都不得要领。
  他只会规行矩步地一点点试探,秉着自己最大的诚挚去将她捂热,慢慢地从她看似诡异却又规律的行为里学习如何爱她。
  在付媛面前,他始终觉得自己笨拙得可怕。
  单阎怀里的付媛转了转另一侧肩,像要从他手中挣脱,他下意识地拢紧了付媛小腹上的那只手。
  几番试探,付媛不再挣扎,只是失笑,用掌心摩挲着覆在她腰腹上的大手。
  随即,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说出同一句话:
  “我有话想跟你说。”
  话音刚落,两人又同时怔住,像在等对方先开口。
  意识到什么的付媛“噗嗤”一笑,垂下脑袋从单阎稍稍放松的怀里溜了出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