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自从换了生计,李大厨就再没从城主府里出去过, 每天乐呵呵做菜, 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天不知道是谁提议,李大厨又做了一盘子桂花鱼条。
  众人围着桌子吃饭时,突然有人道:“哎,说到桂花鱼条,岑仙人是不是走了有段时间?”
  提到岑无月——这朵修仙者当中的奇葩——大家的话盒子一下就被打开了。
  “哎,我听说之前长老那档子事儿,还得多谢岑仙人的功劳,真的假的?”
  “那还能假!偷偷告诉你们, 我有天听见新城主和人聊天, 说上任城主亲手教导过的唯有一人,那便是岑仙人!”
  “啧啧, 只可惜岑仙人另有师门,不是玄枢城弟子……”
  “我还听说岑仙人救了上任城主一命?”
  “可现在上任城主还在闭关疗伤……”
  “足见当时情况凶险!”
  “好在有岑仙人相助,否则玄枢城危矣!我可还想在这儿多活几十年,安稳老死呢。”
  “咱们现在好着呢,新长老比从前通融讲道理得多,等城主疗伤完毕出来,那修为指不定还能更上一层楼!”
  “可不是,这日子真是有盼头。”
  几人叽叽喳喳热烈地讨论,尽管都是没有修为的人,耳濡目染之下也比常人更了解修仙之事。
  “哎,咱们私底下这么一说啊……我觉着岑仙人和别的仙人挺特别不一样,你们觉不觉得?”
  “这还用你说?她天天无忧无虑的,吃把糖就开心,旁人看了自个儿心里也觉得高兴。”
  “要我能有她这么简单就能快乐多好啊!”
  “哈哈哈,那就得好好学学了。”
  李大厨边吃边听,脑中不由得回想起岑无月笑眼弯弯、毫无心机的样子。
  他忍不住摇头:真不知道岑仙人的师父怎么放心让她下山?
  好在她一路上碰见的都是城主、上任城主、云渊守这样的好人。
  否则在这命如草芥的世道,她那样的性格恐怕是立刻会被吃得骨头也不剩。
  ——当然并不是讨厌的意思。
  毕竟岑无月是极少数不觉得自己比凡人更高一等的修士,能和他们说说笑笑,甚至还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哎,说到叛乱的那几个前长老,”有人道,“我真是想不通,城主——我是说上任城主又没有对不起他们的地方,他们要什么没有,怎么还是不满意想谋反?”
  “这有什么想不通——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权势地位谁会嫌少啊?”
  “我就是想不通。要我我就这么将就过一辈子了……”
  “所以你才修不了仙啊,哈哈哈哈!”
  李大厨也跟着笑了一下,笑到一半时突地发现伙房外多了个人,一口饭险些呛进气管里。
  他也不知道对方听了多久,飞快把碗筷拍到桌上,起身行礼:“城主!”
  桌边众人倏地噤声,纷纷起身告罪。
  “无事,我只是来看看。”城主的脸上没有表情,“岑无月此前经常在这里用饭,是吗?”
  众人一迭声地:“是是是。”
  城主颔首,随后问:“她最爱吃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七嘴八舌地提名:
  “最先来是要吃桂花鱼条……”
  “然后把李大厨做好的整罐甜熏鱼给要去吃完了……”
  “糯年糕似乎也常吃……”
  仔细一盘点,总结起来五个字:什么都爱吃。
  这不就等于什么都没回答吗?
  众人汗流浃背,安静下来。
  城主道:“桂花鱼条吧,我想尝一尝。”
  一人嘴快地道:“这儿就有,咱们还没吃完……”
  旁边的人快准狠给了他一肘子:怎么,还想让城主吃咱们的剩菜?不要命啦?
  李大厨赶紧点头哈腰地应道:“这儿还有食材,我这就重新做一份,稍后给您送过去!”
  城主道:“不必了——哪一道是?”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李大厨硬着头皮指了下还剩半碟的桂花鱼条。
  城主还真拈起一条尝了。
  尝完后,她垂眼轻笑一声。
  也不知道这笑是什么意思,众人都低着头不敢大声喘气。
  “难怪她说你是最好的厨子,为了你要半夜翻墙闯城主府。”城主说完,又问道,“——会做糖丸么?”
  不会也得会啊。
  李大厨花了一天工夫做好小颗的山楂糖丸,麻溜跑去找城主交差。
  他去时,城主望着某个方向,似乎正在思考什么。
  那个方向的部分城主府已被完全封禁了。
  虽无人明讲,但大家都知道,那是上任城主闭关的地方,牢不可破,守卫森严。
  李大厨不敢打扰,愣是站在院外等。
  城主头也没回:“进来吧。”
  李大厨长出一口气,这才轻手轻脚上前。
  他将装着糖丸的盒子呈给城主,对方的手只是在上面轻碰一下,盒子便消失了。
  李大厨下意识添一句补充:“这也是照着岑仙人可能爱吃的口味做的。”
  城主淡淡应了一声。
  大约是见他的视线一直往某个方向看,城主又开口安抚道:“不必担忧,以城主天资实力,很快便会出关。”
  李大厨一个机灵,连忙打哈哈:“您说得对!城主吉人自有天相,指不定明儿就伤愈了呢!”
  ——
  辞青盘腿坐在桌前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
  她已保持这个姿势两月有余。
  这是岑无月临走前令她摆好的动作,看起来像在疗伤,但全身的灵力却被强行停滞,连最基础的周天轮转都不再进行。
  对修士来说,吸入周围灵气、炼化为自身灵力、在经脉内周天轮转这一过程,就和凡人的呼吸一样,是生命的基础循环。
  修士能够不吃不喝不睡,就是这个原因。
  但如果无法将环境中的灵气化为己用,那修士也会“饥肠辘辘”“口渴难耐”“疲惫不堪”。
  修士倒不会那么容易死去。
  要辞青自己估算的话,她大约需要三年时间才会彻底被消磨殆尽。
  而岑无月借她之口向桑青提出的闭关时限正是三年。
  哪怕三年后桑青决定破釜沉舟,非要集众人之力砸开千机房,见到的也只有她“闭关失败”的尸体。
  这也都是岑无月计算好的吗?让她枯坐在此,独自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将本该只有一瞬的死亡拖成漫长的三年。
  自从岑无月笑盈盈离开千机房后,辞青的时间便一下子长得无穷无尽。
  无穷无尽地让她可以仔细地、掰碎了、慢放式回忆岑无月出现以来的一切过往。
  然后她就诧异地发现了一件事。
  ——岑无月确实不说谎。
  哪怕是带走沈述的那日也没有。
  只是没人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辞青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被控制,是在设局猎杀四名长老的那个夜晚。
  甚至时间点还比身体控制权真正被夺走的那一刻要早一些。
  因为在打斗之中,她发现四名长老围攻自己的动作似乎有被控制的痕迹。
  发现此事时,辞青几乎是不寒而栗。
  如果有一个神秘人能同时控制他们四人,那么是不是也有可能也暗中控制了她?
  出于谨慎,辞青没有立刻将沈述召出——即使那样能更快地解决这场猎杀。
  最后一名长老倒下时,辞青站在千机房中未动,神智前所未有地清明:如果这是一场棋局,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的自己已经完全落了下风。
  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被那股力量切断对身体控制权的瞬间,辞青迅速收缩心神,将灵契和一缕神识藏入识海深处。
  她静静蛰伏,等待棋手来到自己面前的那一天。
  辞青想过所有可能的敌人。
  除了岑无月。
  桑青带着城主令离开后,辞青甚至还有那么一瞬担心过棋手将岑无月单独留下来,是不是要对岑无月不利。
  但岑无月却熟门熟路地激活了千机房内部的封锁阵法。
  辞青真的想过所有可能的敌人。
  唯独漏掉了岑无月。
  沈述啊沈述,但凡学到你师妹的一两成皮毛,也不至于被算计至此。
  若是还有问岑无月一个问题的机会,辞青真想问问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但岑无月不是会歇斯底里质问“为什么”“发生了什么”的人。
  她只是笑眯眯取走自己想要的东西,施施然离开千机房,用阵法将“辞青”和“注定到来的死亡”锁在了一起。
  甚至还是辞青自己亲手设计布下的阵法。
  ……
  这样等待死亡实在是太过漫长了。
  或者应该说,是一种以折磨为形式的惩罚。
  城民们、弟子们,是不是还都乐观地期待着她疗伤完毕、风光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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