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剧透先登基 第61节
“啪”的一声。
王神爱循声抬头,就见一张大桌随即被人抬手掀起。那桌子之后的壮汉一声怒喝,便朝着面前的另一人扑了过去。
也不知道这两方先前是起了何种口角,那另一人先摔的碗,自然也不是什么善茬,直接一个拳头回了过去。
“啊——”人群中顿时传来了一声惊呼。
那两人避开了地上的碎片,已扭打在了一起。
眼看着远处的数人来不及避让,眼看就要被牵扯进战局,王神爱出声:“拦住他们!”
刘义明当即一口闷完了碗中的汤,抽刀便上,与同行的刘勃勃一人一个,“按”住了那殴打起来的两方。
但那两方简直是莽夫行径,其中一方又是力大,虽拦得很快,另一人的头上还是已见了红,血止不住地往下流,坐在了地上嚷嚷着要见官。
动手的人也不觉得犯怵,当即张口就骂了起来。
一时之间,动口叫骂的声音取代了打砸的动静,吵闹成了一片,比这市井的叫卖还高声了不止一倍。
刘义明听了两句,绷着一张脸走回到了王神爱的身边:“麻烦大了。”
褚灵媛不解:“只是打架斗殴的事情而已,怎麽就麻烦大了?”
见被她问询的王神爱正专注地盯着那头,邻桌有一位面貌温和的文士答道:“这两人一个是晋陵郡的黄籍,一个是南徐州的白籍,还是徐州琅琊名流的佃户,方才一阵打砸,还有一人被牵连了进来,那人是领的南中山郡的侨籍。若要见官,就得等这三方的胥吏都来了,才能办事。”
“……三方?就京口这地方?”
他答道:“对,这就是规矩。”
褚灵媛头一次离开建康,只知道朝堂上会有多方势力不同的声音,却不知道这京城之外的地方,就只是打个架的事情,居然需要联系三方官员。
想到近来陛下正在裁减京官,核算这些官员所领取的俸禄,一个问题当即冒了出来。“那这三方的官员,都要领取朝廷俸禄吗?”
“当然要,要不然怎麽会叫官员呢?”
王神爱终于收回了向那边看去的目光,出声答道。
不晓得是不是有一方的衙门距离这头近一些,有一位扶着帽子的小吏匆匆穿过了这片蒸腾的热气,又打了个哈欠,这才低头向着一方询问起了事情的经过。但也只是问了这一方而已,就已在摊位上坐了下来,向摊主要了一份早食,全然没有要即刻解决矛盾的意思。
若是有人能在他的头顶挂块牌子,必然会写“人未来齐,请勿打扰”。倒是在喝汤的空隙里,他往拦架的刘义明和刘勃勃多看了一眼,又很快事不关己地挪开了视线。
褚灵媛看得鬼火直冒:“天呐!哪有官员是这麽办事的。若是个个还都要领着朝廷的俸禄,岂不是好大一笔开支。”
若不是近来查抄了司马道子的财宝入库,陛下都要为钱愁得脱发了,这些人可倒好。不仅上头的官员尸位素餐,让她大开眼界,下头的也是这样的做派。
这种不合理的东西,为何不早日解决!
王神爱扯了扯她的衣袖,“坐下说,别那麽大声。”
褚灵媛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义愤填膺好像是动静有点大。若不是另一头的打闹怒骂更引人注意,恐怕看向她的就不只是附近几人了。她当即脸色一红,贴着王神爱坐了下来。“……我又没说错。”
王神爱:“难道朝廷不知道这个情况吗?多花的是国库的钱,当皇帝的肯定不乐意。”
褚灵媛:“那为什么……”
“有些东西的出现,必然是有它的历史渊源。比如说——”王神爱指了指远处两人展示出的白籍与黄籍,“你说朝廷当年为什么要分出这两种东西呢?按说大家都已来到了南方,完全可以根据落脚的地方安家落户,而不是做出这样的区分。”
褚灵媛低声:“我兄长说,这是朝廷希望给百姓看个态度,表示他们将来一定会重新收回疆土……”
现在只是南徐州,将来就会是徐州。
现在只是南(冀州)中山郡,将来就会是真正的中山。
可她话刚出口,就已听到了隔桌文士的一声轻嗤:“晋朝何时这样做了?自慕容氏与拓跋相争,鲜卑兵马早已从徐州豫州之地撤去,倘若朝廷有心,大可不必继续困守于长江以北,仰仗天险防守,但他们也没这样做。淝水之战后,朝廷一度收回洛阳,但也未见将南洛阳的百姓迁回,甚至干脆迁都北方,与胡人奋起一战。什么收复疆土的态度,也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啊……”褚灵媛一时语塞。好像是这麽一回事。
便听身旁的王神爱答道,“因为利益。”
“不是皇帝的利益,而是南迁世家的利益。”
她向褚灵媛解释道:“当年司马氏在王氏的拥护下抵达建康称帝,为了与南方世家达成平衡,势必要给南迁世家让利。北方世家也不希望经由南迁,就丢到了自己的郡望,所以从来只听有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不见有会稽王氏、建康谢氏。这个称谓啊……不是在强调将来要打回去,而是一种特权。”
“所以他们先为北方南渡的侨民谋求来了一项利益,叫做白籍免劳役与税赋,可实际上呢?”
褚灵媛近来多读了不少政事方面的书,当即反应了过来,“免劳役税赋却无实土,只能依靠同为侨民的大族!”
所以方才那打架的一方,就是所谓琅琊高门的佃户!
真正被免劳役税赋的,不是这些南下的流民,而是北方迁居过来的世家大族。
“更麻烦的情况就随之出现了。国家要打仗,要发展,是需要钱的。这些北方大族被免税了,得到了特权,余下的税赋就被加到了黄籍的普通南方百姓的身上。”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白籍和黄籍之间非常容易发生口角冲突,因为他们都觉得对方的籍贯更好。
白籍觉得黄籍不必依托于人,还能有自己的耕地。
黄籍觉得白籍不必缴纳税赋,还不必被征兵,简直幸福得不像话。
却不知道归根到底,都是可怜人。
王神爱叹了口气:“所以若要改变局面,固然手段强硬了一些,也一定要进行土断。若无庚戌土断,当年哪有财力支撑朝廷对抗北方的强秦大军。”
“在庚戌土断之前,京口所在晋陵郡甚至设有六州十余个郡六十多个县,其中有的有实土、有的没有,但这六十多个县全设有官员。现在都已经是精简过的结果了。”
褚灵媛倒抽了一口冷气。一郡之地有六十多个县的官员是什么概念啊?
要是打个群架,说不定来的官员比打架的人还多。
“可……可我也听说,”她磕巴了一下,“庚戌土断,让许多百姓不满,并不仅仅是权贵觉得利益受损,这又怎麽解释呢?”
“因为锅没有做大。”王神爱指了指远处的那口胡汤锅,用尽可能简单的方式向褚灵媛解释。
“朝廷执行土断的理由,就像桑弘羊当年向汉武帝提出的问题一样。南北之战,和当时汉匈对峙,也可以用同一种方式来理解——”
“国家变成一架战争机器的时候,需要巨大的财政来源,光靠着目前的农业税根本不够,怎麽办呢?桑弘羊的建议是发展盐铁官营等一系列措施,让中央的财政对地方形成压倒性的优势,而土断呢,则是从另一种层面,类似于编民到户,将原本不纳税的白籍变成黄籍。”
“但很可惜,这虽然在短时间里达成了释放出人口和财富的目的,但就像我说的,锅没有做大,还是这样的一口锅,现在有了更多的人来分食,甚至没有往其中加入更多的水,就要求这些吃得比之前少的人产出更多的东西。反而是那些短期内财富受损的人,很快又有其他的办法积聚了更多的家产,让更多的人变成了逃民。”
“也正是这些人,出于自己的利益,让侨寓州郡继续保持下来,哪怕官员冗杂,也要让人认为是常态,让他们可以免税。你明白吗?”
褚灵媛重重地点了点头,“所以难怪您……难怪大应陛下要上来就削减士族的力量。”
这些人何止是错在反对她登基,反对她意图救世济民的愿景,更是在源头上,就是导致政令难行的祸患!
如今陛下稳定住了建康的局势,裁并了中央的京官,下一步就该裁减地方上这种冗余的官员,但若还是如同庚戌土断一般,没有真正触及到士族的利益内核,恐怕随时都会迎来新一轮的反扑。
做了与没做,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谈何容易啊……”邻桌的文士忍不住唏嘘,“所谓的削弱士族力量,在最开始或许有效,但总有能屈能伸之人,愿意先向朝廷屈服。或许在今日这位陛下这里得不到好处,往后再图东山再起。除非——”
“除非再往源头一些动手。”王神爱接过了他的话,冷下了面色。
“所谓的北地南来侨民大户,保留着郡望之名,便自以为高人一等,发展出来这等积聚敛财的手段。如今朝代颠覆,万事从新,不仅州郡之名要予以整顿,这些北方世家也只有两个选择。”
“要麽,就是琅琊归于琅琊,陈郡归于陈郡,给我越过长江,前去移家戍边,往交锋前线去!要麽,就给我摘了那琅琊和陈郡之类的郡望帽子,别提什么家族来历。是不是这样?”
这话听来不过寻常,却是要将世家最引以为傲的郡望之名从他们的头上摘掉。若有不从,便要强行征兵填边。
等闲之人谁敢回答这样的问题!
偏偏这个文士愕然地端详了王神爱一瞬,忽然斩钉截铁地答道:“正是!”
王神爱露出了些许笑意:“你的名字?”
文士忽然离席,在她的面前下跪叩首,一字一顿地答道:“草民,刘穆之。”
他本是建武将军的主簿,不该自称草民,但此刻……
此刻他认出了问话之人的身份,又如此清楚地听到,陛下有从源头革新的勇气,那麽他也更该摒弃过往,以大应子民自称,何妨称一句草民!他的话,也正是陛下想要听到的百姓之声!
“刘穆之啊……”
……
王神爱恍惚地向远处看了眼,正见另一位刚被人叫醒的官吏,慢慢悠悠地从长街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在一众喧闹的声音里,只有面前的这五个字,掷地有声。
第40章 天幕重启:帝王的对视
这是什么有缘的君臣相见……
王神爱都忍不住想要感慨。
那头的官员才慢吞吞地来了第二路,距离“解决”当下的斗殴事件仍差最后一路见证者,充分昭示了何为义明所说的“麻烦大了”,她这边却是进度飞速地见到了此来京口最该见到的人。
就仿佛,名不副实的官员仍沉浸在旧王朝的慢节奏里,大应的股肱栋梁,却都正待鱼跃龙门,便早已走出了新的步调,只需要一个出门就能达成君臣相知,立刻上岗。
刘穆之。
好啊。
天幕说,刘穆之会是她未来的户部尚书,也是绝佳的内政辅臣!
她虽不好确认,现年三十八岁的刘穆之到底能否在她麾下,发挥出天幕提及的能力,却可以从方才的短暂交谈中确认一点——
他的胆子不小,阅历不少,也有这个胆色与她同路,这就够了!
……
“起来吧,先瞧瞧那边的情况。”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
若是寻常人,要麽认不出她的身份,要麽不敢回答她先前的那句话,再或者,也不如刘穆之此刻的反应灵巧。
他已飞快地起身落座,浑似先前叩首的人不是他。
幸而这集市之中人员驳杂,留意到这头异动的不多。就算真有,也只当刘穆之是在向眼前这位侍卫随行的富家千金请罪,而不是一位臣子有意向君王献上忠诚。
也就是褚灵媛又往她这头靠了靠,像是唯恐自己先前努力学习的表现还是被刘穆之比了下去,在陛下面前丢了脸面。
待得姗姗来迟的第三位胥吏抵达,距离先前的斗殴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这事儿不好办啊。”他咋了咋舌,瞧着已让人来止血包扎过伤口的佃户,转头问道,“知会典虞丞了吗?”
后头跟着的小吏答道:“已让人去说了……”
“这有什么不好办的!若不是他先出言侮辱,说我一身军伍习气,抢了他的好位置,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何至于与他动手,让他知道什么才叫军伍习气!打了他这一下要几钱?我赔给他就是。”
那打赢了的壮汉冷嗤一声,“再说了,难道他就没动手吗?只不过是没打过我而已……别说得好像有多无辜一样。律令规定,我二人都该受笞刑,至多就是我比他多打几杖,我挨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