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也难为他能找到这么小一块。
  感觉像是被戏弄了的顾昭瑾抿了抿蜜饯,淡淡的甜含了一下就转瞬即逝,然后唇边又送来了一勺粥。
  “陛下久病,食不得太多甜。”陈逐的声音带着笑,把帝王垂落鬓边的发勾到耳后,“不然该喝不下药了。”
  经常要喝药的人倘若吃太多甜食,会越发难以忍受药味的苦涩与怪味,更容易发呕与食欲不振。
  尤其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生来味觉就格外敏感的太子,病了的时候当真是药水难进。
  当时柳常都绝望到要垂泪,却发现不知怎的,陈逐竟对此很有法子,总能哄着太子不知不觉用了许多药,最后硬生生地把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不过陈逐喂药的时候总关着门不让看,以至于无人知晓他是怎么做到的。
  柳常明里暗里地找他打探了好几次,想学些照料太子的心得,都总是被人搪塞回来,差点因此跟陈逐急眼。
  想起此事,陈逐看了眼低头侍立在一边的太监总管,眼中含着很淡的笑。
  要是让这把太子捧着养的老太监知道,自己靠着嘴对嘴哺药才强灌进顾昭瑾的胃里,把他家太子轻薄了一次又一次,可不得找他拼命。
  迎着陈逐的目光,顾昭瑾顿了顿,再次开口咽下了粥。
  而后又是一枚极小的果脯被塞进了皇帝的嘴里。
  因在想事情,陈逐这次稍有些没控制好力道,不慎把手指戳进去了一些,指尖刮过顾昭瑾的唇肉,暖热的触感转瞬即逝。
  陈太傅不甚在意,瓷勺贴着碗的边缘又挖了满当当的一勺粥。
  帝王却抿了抿唇,因这熟悉又陌生的触感,忆起有些久远的往事。
  安和二十七年,太子时年十七。
  贵妃嫉恨皇后病中仍受皇帝盛宠,遣人以其他当宠嫔妃的手笔送了一碗补羹,说是给皇后补身子。
  皇后令人验过后搁置一旁,恰逢顾昭瑾去探望她,心疼儿子连日苦学,亲手将补羹喂给了顾昭瑾。却不知,贵妃在其中加了无色无味且银针难验的剧毒。
  震惊朝野的投.毒太子一案就这么发生了。
  顾昭瑾一夜间踩进鬼门关,东宫连日灯火通明,太医用尽浑身解数施救,却始终回天乏术。
  眼看连帝王都失了信心,令人打好了棺椁只待厚葬,守着太子好几个日夜的陈逐却忽然站了出来。
  总是散漫随心的太子太傅,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不顾柳常劝阻,饮尽残余毒羹,让顾忌用药过猛、唯恐加剧太子病情的太医尽管试药,以毒攻毒。
  这些细节顾昭瑾当时不知,基本都是后来柳常说与他听的。
  因为他只坚持到第二个白日便昏厥过去,等再有意识的时候,是被陈逐圈在怀里,对方病容疲倦,两人紧贴的唇瓣间蔓延着相同的苦涩药味。
  这点涩意延续多年,从他十七岁,到如今。
  期间又经历许多。
  病弱、丧母、失父、夺位、登基、清算……
  皇后因自责难抑病逝、皇帝为压下丑闻保了贵妃,并责令太子不能怨恨、众皇子虎视眈眈、失了母亲庇佑的太子变得极其艰难。
  康健不返,至亲之人再不复幼时的温情脉脉,那时,顾昭瑾以为身边仅存二人,已然是最痛。
  却不曾想,更后来,只剩下最初的老仆守着。
  ……
  柳常隐约感受到两道强烈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狐疑地抬起头,却发现天子与太傅各自端坐,无人看他。
  太监总管摸不着头脑,陈逐和顾昭瑾则是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了回来,望向彼此。
  看了眼消下去小半碗的粥,陈逐颇有几分满意,掂了一块稍大的蜜饯喂给皇帝,像是嘉奖。
  而后摸了摸帝王瘦削的颈侧,一如当年哄着怀里的小太子,含着笑,音调却懒散:
  “陛下如此看着臣,可是臣秀色可餐?”
  第104章 承蒙厚爱 探花
  对于陈太傅是否秀色可餐这件事,皇帝没有给予答复。
  但是接下来接连数日,只要太傅进了宫,总有办法哄得无甚胃口的帝王多吃下大半碗的粥饭。
  以至于“陈太傅秀色可餐”这事儿,得了宫人们的一致认证。
  当事人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用了晚膳后,陈逐把欲要回御书房雍仁殿的皇帝拉住了,拽着人跟自己逛御花园。
  他们走在前头,穿行过一条条小径,朱红色与杏黄色的袍角浸在琥珀色的日光里,木芙蓉开得正盛,重瓣的粉白花朵缀满枝头,像云絮落在翡翠丛中。
  柳常领着内侍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脚步几乎无声。
  “陛下本就体弱,还是得多行走才行。”
  陈逐说着,抬头看已染上霜色的梧桐叶,半青半黄的叶片在枝头簌簌轻颤,风过处沙沙作响,几片叶子打着旋儿飘下来,落在汉白玉的甬道上。
  他接住了几枚,随口做了几句诗,询问皇帝自己的文采如何。
  顾昭瑾本是负手比他更多一个身位。
  但是走着走着却和陈逐并肩了,站定在原地看着满园的秋色。
  他朱红色常服绣着暗纹云蟒,领口袖口滚着银线边,却因身形清瘦而显得有些空荡。风掠过木芙蓉花枝时,斜斜的粉白影子割在他衣摆上,连带着腰间那枚质地算不得极好的玉佩都晃出清冷的光。
  帝王摩挲着手中的的玉扳指,看着挑眉冲着自己笑的太傅。
  陈逐向来潇洒随性,觉得无聊了便漫不经心没什么表情,得意的时候唇畔便会扬起一抹明晃晃的灿烂弧度,眼睛极亮,像是会吸食魂魄一般,天光花色都映在了他的眼里。
  “陛下,品评一番呢?”太傅站在团簇的花前,回首凝着他。
  木芙蓉开得正盛,碗口大的花朵层层叠叠,极衬帝王的眉眼。
  陈逐伸手去摘了花枝,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他折花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挑的那一枝花长得极好,淡粉与雪白的花瓣在阳光下近乎透明,被举起对光时,天光透过花瓣,连脉络都泛着温润的光泽,将不远处飞檐翘角的宫殿都映得影影绰绰。
  “景仁宫”三个字掩在花枝之中,廊下悬挂的风铎在穿堂风里轻响,一如常居于此的其主人浪荡晃眼。
  顾昭瑾静静地看了片刻,语气没什么起伏:“寡淡无奇。”
  正随口让内侍去拿剪子,准备修剪花枝的陈逐愣了一下。
  他都做好皇帝夸自己的准备了,谁知道竟得了这么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陈太傅回想了一下刚才做的几首诗,暗忖虽然算不上什么绝世的文采,但工整凝练,用字也灵动衬景,怎么也评不上“寡淡”二字。
  轻笑了一声,陈逐不觉得是自己的吟诗功力下降了,而是控诉皇帝不公:“陛下,您的点评颇失公允,于长业那厮若听到,该弹劾我名不副实,欺世盗名了。”
  顾昭瑾微微侧眸,没有理睬他,也不赏花了,而是去看梧桐树。
  特地带着人看花景,还卖弄了一番文采的陈太傅不大满意,甚至因为帝王过分平淡的反应有些奇怪。
  怪哉。
  以前他做了诗,不论他人怎么看,第一个夸赞的都必然是顾昭瑾这位皇帝,即使有些他自己都觉得当不得“上佳”的论评,顾昭瑾也能夸得别出心裁,真情实意。
  现在怎么却行不通了?
  难不成这么些年,皇帝对于诗词的喜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成。
  苦思冥想却得不出答案,陈逐蹙着眉,接过内侍拿来的剪子,动作轻缓仔细地修剪着手上的这一枝花。
  气氛一时间静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站定在原地,秋风掠起衣摆,丝丝凉意沁入肌肤,但是没有一个人迈步。
  顾昭瑾看着飘零的梧桐树叶,像陈逐刚才一般,伸手接了几枚落叶。
  枯黄的叶子躺在他的手心,映着指节泛着的病态的浅青,那是常年服药留下的痕迹,和唇色一般,都淡得像抹开的薄霞。
  侧过脸时,帝王苍白的眉骨轮廓被光勾勒得过分清晰,眼下淡淡的青色藏在睫毛阴影里,唯有眼角微挑的弧度还带着惯常的疏淡。
  他看着叶子,余光却落在身旁太傅握着花枝的手上。
  眼眸中里似有若无的沉凝与深色被眼睫压得几不可见,几缕墨发垂在颈边,被午后的秋光都烘得寥落孤寂了些。
  陈逐没注意到帝王的视线。
  他的指尖沾着新鲜的花汁,清冽的草木气随着修剪的动作萦绕在鼻端。
  等到将其修得极为端庄漂亮,仅剩一枝独艳之后,他这才抬起手,递到了顾昭瑾的面前:“陛下瞧这花。”
  顾昭瑾微微垂眸,视线先是落在花上,带着清润的香气的粉白花瓣上凝着一层薄如蝉翼的光。
  但他很快偏移目光,注意到那只执着花的手,纤长如玉,花瓣上的露水溅在陈逐腕间,顺着袖口杏色的锦缎滑下,倒像是从花心里沁出的胭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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