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但是,看了这个天地使者记录的宿命,他才发现,皇帝咳血的时间远比自己想象中更早许多。
  甚至硬生生瞒了他近一年。
  系统说着话,却看自家宿主的面色忽然沉了下来。
  那张疏朗俊逸的面庞一下没了笑,墨黑瞳仁沉沉凝起,眉峰微蹙,和主角说话时像含着霁月光风的眸子似淬了寒潭。
  周遭气压陡然沉肃,如同乌云罩顶。
  气势极盛,让没遭过这样逼视的小毛球一下子住了嘴。
  陈逐没注意到自己把天地使者给吓着了,只继续一目十行地看着属于顾昭瑾的宿命。
  【永定五年私下咳血,太医秘密调养;永定六年当众咳血,太医哭天抢地仔细照料;永定七年除咳疾之外常伴头风,无法安寝,福宁殿上下心有惴惴;永定八年和永定九年,日日咳血,身体渐衰,太医以猛药救治,辅以针灸之术;永定十年,泣泪如残血,撒手人寰……】
  余下内容陈逐都没看了,皇帝死了,大雍都覆灭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他闭了闭眼,将盛怒的情绪压制下去。
  系统安静得像鹌鹑,把剩下的自己特地用来补充剧情背景的内容给收起来,小心翼翼地去觑自家宿主的面色。
  之前它刚和宿主绑定的时候,对方听到它说的那些剧情,也没见到有这么生气啊,现在又是怎么了。
  系统不懂人类的复杂情感,见陈逐没有要再和它说话的意思,悄么声回了空间。
  陈逐也没管它,只是定定地看着还在睡梦中的帝王。
  大概是离了温热的体温,此时睡得不是很安稳,眉头微蹙着,唇瓣被抿得发白,乌发裹在伶仃纤细的脖颈周围,显得更病弱可怜。
  细桶记载中的那些宿命。
  不论是顾昭瑾发病的时间,越来越衰弱的身体,还是后期按揉不管用,只能靠针灸强撑的病况,和陈逐所知道的全都是出入。
  他蓦地想起自己在福宁殿外求见帝王,却被柳常拦在外面的场景。
  当时只觉得这老家伙没点情谊,却没注意对方色厉内荏之下,眼中是否有恐慌和泪意。
  那些将他拒之门外的话语中,究竟是埋怨多些,还是殷殷期盼藏得更多更深?
  以及,太医领着医徒匆匆进殿时,那人手里拎着的大箱子,到底装的是什么?
  -
  顾昭瑾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沉。
  铅云初散,帐外的天色沉得像浸透墨汁的宣纸,将将褪去雨意的窗棂透进一线灰蓝微光,勉强勾勒出寝殿梁柱的轮廓。
  殿内未曾点烛,鎏金香炉里残烟袅袅,夜息香的味道被雨气洇得淡了,似有若无地浮在冷空气中,混着药香凝成一丝若隐若现的涩意。
  他尚有些恍然,一时间分不清时年,倏地被人攥了攥手指惊扰之后,才注意到身侧躺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正用沉凝难辨的目光看着自己,不知道看了多久。
  陈逐把不知道是自己睡醒了,还是被他盯醒的皇帝往怀里揽了揽,唤了一声候在外面的柳常。
  寂静的寝殿瞬间有了人气,宫人行走的声音轻缓,蜡烛点起,洗漱用的水盆、容易克化的晚膳等逐一传入。
  垂落的纱幔被人撩起来,柳常像是要伺候皇帝更衣,被陈逐不轻不重地看了眼后下意识将帘子又放下了。
  层层帷幔再次低垂如雾,从帐角伸进来一双老手,把皇帝要穿的袍服塞了进来。
  见皇帝还在怔愣,陈逐唇畔终于生起些笑模样,拿了衣服慢条斯理地给睡懵了的人穿衣服。
  一层层衣袍将瘦削的肩背隐没,腰带被缓慢收紧,束出紧窄的弧度。
  顾昭瑾被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勒他的动作唤回神来,这才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气喷洒在他颈间。
  低缓的呼吸起伏着,带出细微的声音,潮.热、生机勃勃,而不似他后来揽着血色斑驳的躯壳时,冰冷无声的模样。
  他蓦地抬头,动作有些急。
  终于看清了陈逐的面庞。
  生得面如冠玉的青年男子乌发松松挽了支墨玉簪,鼻梁高挺,唇色淡若桃花。此时眼尾微弯,连眉梢都漫着三分潇洒,素色里衣凌乱,袖摆轻扬似有流风萦绕。
  “怎么了陛下?”陈逐抚了一下他的头发,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可是魇着了,以为还在梦中?”
  顾昭瑾微怔,而后摇摇头。
  他清楚这不是梦。
  因为陈逐死时大概还在怨着他,怨他狠心至极,竟连一场便宴都不肯赐予,以至于令他孑孓半年,病中昏昏沉沉地睡着,却不曾梦见对方。
  “怎的这么发懵。”
  自帝王长成以后,陈逐少见顾昭瑾这么懵懂的模样,觉得有些新奇,又笑了笑,胸腔凝聚不散的郁气终于随着笑意吐出几分。
  他将穿好衣服的皇帝扶起来,掀开帘子给人穿靴。
  等顾昭瑾浑身拾掇好了,陈逐这才下榻,给自己穿起衣裳来。
  皇帝就这么坐在榻边,看着噙着温润笑意的太傅有条不紊地套上一层层衣服。
  和先前利落给帝王穿衣服的举动不同,此时动作极慢,手指将衣襟一点点地捋好,拍了又拍,抚了又抚,格外繁琐的动作像是要引人注意什么一样。
  顾昭瑾微微蹙眉,目光一转,忽然定在了陈逐那不知为何,不论怎么穿都在外面露出来一抹的里衣上面。
  他忽然定住,想到了什么似的往榻边一看,先前搁置在床头的衣袍和帕子竟尽数不见了。
  再去瞧太傅身上那极其眼熟的衣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眼见皇帝终于反应过来,凤眸都瞪圆了一些,陈逐终于好好把衣服穿上了,一边整理一边戏谑:“臣诚不知陛下如此节俭。”
  一件内衫而已,往常丢了也就丢了,没见皇帝这么节约,还要人洗干净放在床头。
  顾昭瑾的面色变幻,镇定自若的态度被打破。
  陈逐就喜欢看这人变了面色的样子,比板着张脸威严淡漠的神情顺眼多了。
  他略略勾唇,把怀里的手帕也拿了出来,绣了川流的那面直冲帝王,装模做样地叠一叠,又再塞回去,生怕皇帝还不够窘迫似的。
  等欣赏够了顾昭瑾耳垂的淡红,陈逐见好就收。
  两人净面,相对坐着吃了晚膳。
  晚膳是简单的清粥小食,但御厨不愧是御厨,简单的几道菜,都能做的比后来陈逐府上花了大价钱请的掌勺更鲜美些。
  陈逐喝了两碗粥,抬头一看,却见到皇帝那边半碗都还没下去。
  他皱起眉头,想起中午的时候对方也是这样,只吃了半碗粥便停了勺子。
  当时陈逐还以为是因为药膳味重,不合皇帝的心意,没往心里去,可是现在看到顾昭瑾又是只吃了一点便再也咽不下去的样子,便意识到大概不只是药不药膳的问题。
  伸手端起了皇帝面前已经放凉的碗,陈逐一个眼神过去,柳常就默契地接过来,再换给他一碗冒着热气的清粥。
  “陛下可是食欲不振?”陈逐搅了搅热气,语气淡淡的。
  顾昭瑾看着他手里的粥,没说话。
  他知道陈逐想让自己多用点饭,但是一朝苏醒,沉疴似乎也一并跟了过来,喉间经久不绝的血腥味与涩意,都使他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这种感觉随着病重伴他许多年,顾昭瑾早已习惯。
  此时纵然有心遮掩,却也勉强不得,否则倘若当着陈逐的面呕吐,便更为失态。
  他不欲自己在对方面前如此不体面。
  热气散去,手中的粥温热适口,陈逐舀起一勺,却并非递到帝王面前,而是自己咽了下去。
  先前觉得还算清鲜美味,此时只觉得有些太淡了。
  “拿蜜饯来。”他说。
  很快便有内侍拿了一叠蜜饯摆在桌上,陈逐拿签子挑了一块含进嘴里,酸甜的味道将清粥的余味也变得悠长了些,舌尖泛着淡淡的甜意。
  这对陈逐来说其实不够味道,但是于顾昭瑾这种不嗜好甜食的人来说,已然是齁了。
  如此一来,刚刚好。
  他屏退了其余人,只留一个柳常守在门口。
  “清粥配蜜饯,味道甚好,陛下不妨一试。”陈逐说道,又舀了一勺粥,凑到了顾昭瑾唇边。
  按理来说,臣子拿自己吃过的饭菜喂皇帝实在太过逾矩,不过其余宫人看不着,而偷偷注意这边的太监总管虽说心中不虞,但眼看陈太傅有法子劝帝王多用些膳食,便佯装什么也不知道。
  这件事便仿佛成了天经地义。
  顾昭瑾垂下眼睫,看了眼在唇边抵了半晌的瓷勺,又看了看唇角弧度浅浅的陈逐,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含进了嘴里。
  清粥湿润了皇帝的唇齿,将颜色略淡的薄唇染上一层晶莹。
  陈逐揩了揩他唇缘,挑起一颗极小的蜜饯,不过尾指盖四分之一大小,一并塞进了顾昭瑾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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